立冬:我,安東尼和失智的《父親》The Father (2020)

2021/11/0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立,建始也,冬季自此開始。冬,有終了之意,萬物進入休養、收藏狀態。
安東尼迷失在時間與空間裡,我、迷失在安東尼的世界。
“媽咪,媽咪,我要我的媽咪,我要我的媽咪帶我回家。”
八十幾歲的安東尼,哭得像個被拋棄的小孩。他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不解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舉目四望,沒一個熟悉的人?他習以常的世界,為什麼咻一聲就不見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他茫然無助,驚惶失措。時光彷彿回到了孩提時代,他想到了他的媽咪,他要媽咪,他要媽咪把他帶回家。有媽咪的地方,就是家;回到家,就安全了。安東尼只想依偎在媽咪的懷裡,聞著她清清的髮香、淡淡的衣服香。廚房的爐子上,噗哧噗哧燉著他最愛的牛肉汁,媽咪的手指輕輕撫過他柔軟濃密的髮絲,嘴裡哼著他每晚睡前都要聽的兒歌。安東尼覺得無比舒暢溫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猛一驚,安東尼在一張大沙發上醒來,窗外是難得的英倫晴空。陽光從大玻璃窗灑進來,扎得他有點張不開眼。安東尼干脆閉目凝神,沉浸在一室溫暖裡,悠悠依戀著方才的夢境。那被歲月吞噬的的童年往事,時不時猝不及防地撬開他腦波深層的記憶。曾經,他不過是個愛玩愛鬧的調皮小男孩,彷彿一切不過是昨日之事,怎地一轉眼,已是垂垂老矣。
“現在是幾點了?”安東尼記起他得按時吃藥,緩緩睜開眼睛,想一讀手錶上的指針。這一瞄,手腕上空空的,安東尼看了個失落。“肯定是安娜請來的護士幹的好事。這兩個賊婆娘,合起來欺騙我,一個偷走我的手錶,一個覬覦我的公寓。”打從結婚之日起,安東尼和安娜的母親就搬進了這間廣敞明亮的公寓。他們以愛的誓言、年輕的汗水,築起了一個甜蜜的家,養了一對可愛的女兒,安娜和露絲。“露絲?我聰明美麗的小露絲,妳跑哪裡去了,怎麼這麼久沒來看爸爸?”安東尼打定主意,絕不搬離這住了逾半世紀之久的公寓。一門一窗,一斑一駁,點點滴滴,俱是回憶。“安娜,別以為我老了,就摸不清妳在打什麼歪主意。爸爸可以告訴妳,妳休想從我手中奪走這間公寓。”
安娜在路上,匆匆地趕著回來。看護方才打電話過來說,父親一口咬定她偷了他的手錶,一陣狂吼嘶叫後,她不得不離開,留他一個人獨自在家。父親這幾年神志愈趨恍惚,每下愈況,懷疑有人要對他不利,指控看護偷他的東西,時不時叼唸著死於車禍多年的露絲。母親去世後,安娜不得不肩負起照顧父親的責任。為此,她的婚姻沒了,把父親接過來同住後,交往得好好的男朋友也離她而去。
安東尼聽到大門鑰匙轉動的聲音,心想應該是安娜來了。他看了一眼走進來的安娜,心裡想著為何露絲總不來看他。安娜溫柔地握著他的手,語氣柔和地對他說,“爹,也許我們得商量商量,是否讓您搬到養老院去。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於我非比尋常的男人。再過幾個月,我要隨他搬去巴黎了。”
“巴黎?你為何要搬去巴黎?巴黎人又不講英語。有沒有看到我的手錶?是不是被那個賊里賊氣的看護偷走了?”
“您是不是把它放在藏寶箱裡?床底下那個印有聖誕節慶的錫盒子。”
“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想偷我的寶物?”
“爹,”安娜望著眼前的老父親,和煦地喊了一聲。
又是一個晴天,安東尼在廚房摸索著想泡一杯茶,忽聽得客廳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他走到客廳一看,大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男子。安東尼這一驚,非同小可。光天化日的,居然有人大喇喇地闖進他的公寓。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保羅,我就住這裡?”男子不怎麼友善地說。
“你住這裡?”安東尼一臉不可置信。這人是誰?為何不請自來地出現在自己的公寓?
“是的,我一直住這裡。安娜出去買菜,很快就回來。”
“安娜?”安東尼更迷惑了。安娜和這個男人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何無緣無故地跑來這裡?
男子不耐煩地站了起來,神色凌厲地望著安東尼。
“有時我懷疑你就是故弄玄虛,便以獲得更多注意力。你就是喜歡這樣沒完沒了地折磨安娜,你自己說說,你準備什麼時候鬆手?”
男子咄咄逼人地迫近安東尼,甩了他一個耳光,又另一個耳光。
安東尼無助地哭了起來。安娜適時地買菜回來,趕緊過來安慰父親。
“你是誰?”安東尼不認識眼前這個自稱安娜的女子。
“爹,我是安娜。沒事,沒事,我在這裡。”
安東尼痛哭了起來。
睡了一個好覺醒來,安東尼又看到了熟悉的安娜,正忙著準備早餐。離奇的是,原先掛在壁爐上方牆上露絲的畫畫不翼而飛,映入眼簾的是他無所悉的畫作。還有那架陳年老鋼琴,也憑空消失了。安東尼好不納悶,安娜卻笑容可掬地催他換衣服,說有人要來應徵看護的工作。安東尼不情不願地咕噥著,這是他自己的公寓,安娜怎麼可以自作主張把露絲的畫畫搬走。他出聲抗議,安娜語氣和順地告訴他,這是她自己的公寓。
“是這樣子嗎?”安東尼一臉狐疑,覺著安娜有什麼秘密瞞著他。
出乎安東尼意料之外,來應徵的看護蘿拉,年輕又漂亮。一頭捲曲金髮,笑起來兩個小小梨渦,甜蜜又迷人,像極了小女兒露絲。好長一段時間了,安東尼從沒這麼開心歡喜過。他殷勤地為蘿拉斟酒,還在她面前跳了一小段踢踏舞,惹得蘿拉咯咯笑。他不喜歡安娜,總是阻止露絲來看老父親,總是在打他公寓的主意。安東尼覺著蘿拉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是來幫他、保護他的。他抓住機會對蘿拉說,安娜不及露絲聰明,也沒有她漂亮,成天就想著霸佔他的公寓。
尷尬在安娜和蘿拉之間漾開來,安娜眼中閃著淚光。欣喜的是,蘿拉接受了這份工作。傍晚,安娜高興地和伴侶提及蘿拉之事。安東尼很喜歡蘿拉,不僅把自己想像成是一位踢踏舞者,還當場跳了起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輕鬆愉快地談著。晚餐時,氣氛卻凝滯不動,安東尼覺著自己像是個多餘的第三者,介入了他們兩人之間。他隱約察知安娜似乎為了他,不得不取消與伴侶的度假計劃,兩人正置著氣。
迎著安東尼醒來的,是善良美麗的蘿拉,一臉倩笑,猶如清晨的朝露。安東尼絮絮叼叼,蘿拉體貼又善解人意。當安東尼再次提到露絲時,蘿拉飽含同情地說,安娜和她說過露絲之事。
“什麼事?露絲怎麼了?”
“喔,她不是已經…”蘿拉掩著嘴,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恍然間,安東尼在床上醒了過來。推開門,一條長長的走廊,他漫無目的地沿著走廊走。又迎來一扇門時,裡頭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女孩,艱難地移動脖頸望向安東尼,嘴裡似乎輕輕叫著“爹地。”
倫敦的天空,依然放晴。安東尼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蘿拉已按著門鈴了。安娜覺著不應讓蘿拉久等,況且等蘿拉來了,也可協助父親換衣服,就徑自去開了門。安東尼很是氣急敗壞,他不想蘿拉看到他穿著睡衣褲的樣子,他要體體面面地。等看到了蘿拉,安東尼卻大吃一驚,眼前這位黑髮女士,可不是那個長得像露絲、年輕又漂亮的蘿拉。
“妳是誰?”
“我是蘿拉,來陪伴你的。”
“爹,你忘了嗎?你答應讓蘿拉來照顧你的,”安娜試著安撫老父親。
安東尼惶恐又困惑。
窗簾拉開時,安東尼驚覺窗外不再是倫敦街頭,而是全然陌生之地。他不知自己為何來到這裡,自己又是誰?他想到他的媽咪。護士凱薩琳試著安慰他,女兒安娜已搬去巴黎好幾個月了,等週末有空時會回來看他。
思悠悠,水悠悠。回憶、想像/現實,過去/現在,時間/空間,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安東尼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找不到一個安心處。唯一確定的是,手錶還戴在腕上。時間一分一秒消逝,卻失去了意義。肉體和精神一點一滴消磨,如流沙般、抓也抓不住。安東尼問護士凱薩琳,認不認識他的媽咪,她的媽咪有一雙清澈靈動的大眼睛。他像小孩子般地說著,他要他的媽咪;試探地問著,媽咪會不會來帶他回家?
“媽咪,媽咪,我要我的媽咪,我要我的媽咪帶我回家。”
像離了枝的落葉,如失了幹的斷枝。還有那風兒、那雨絲,茫茫天地,何所寄?何所依?安東尼無助地哭了起來,似小孩般地依偎在護士凱薩琳懷裡。凱薩琳溫柔地說,趁著天氣好,應該出去散散步。等他睡個午覺,若還有精神,還可以再出去走一回。
窗外有藍天,夏日漸漸遠颺,風在林梢、聒噪個不停。
時間一分一秒消逝,卻失去了意義。肉體和精神一點一滴消磨,如流沙般、抓也抓不住。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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