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麗鳳在榮總工作三十年了,從一般外科轉到外科加護病房,再成為器官協調師,為器捐奔走的日子一眨眼竟也過了二十年。坐在器捐小組辦公室的褐色沙發上,廖麗鳳談起器捐的第一件事,不是身為協調師的辛苦、不是與病人間的情誼、也不是移植成功時,滿溢在胸口的成就感,而是她的夥伴,「器官捐贈是一個很大的團隊,我們有移植醫師、協調師、社工師、捐贈者、受贈者……要完成一次器捐,還要仰賴各院、各科室的協助,真的不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
根據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的資料顯示,截至今年,全台有 9941人等待器官移植,但 2019年捐贈人數僅有 375人,成功捐出的器官(心臟、肺臟、肝臟、腎臟等)有 491例,組織(眼角膜、皮膚、骨骼、血管等)有 766例,若捐出每一個器官、組織就能救回一名病患,那麼台灣還是有八千多人仍在生死邊緣等待。
為什麼器官捐贈這麼困難?
廖麗鳳說:「要讓他們在痛失家人時了解器捐,為離開的人做出決定,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事。」
在死亡面前,多數人還是放不下也捨不得。而這正是器官協調師存在的目的,他們必須去溝通、去協調,成為病人、家屬、醫院、檢察官等各單位的橋樑。「雖然有時很複雜、有很多情緒,但這是好事、善行,值得我們花很多時間去溝通。」
當捐贈者出現
就必須與死神搶時間
協調師要先評估病患狀態,取得主治醫師同意,和社工師一起與家屬溝通病情、器捐意願,同時了解家屬和病人的期待與想法,若達成共識,接下來是啟動一連串與時間賽跑的流程。
他們要安排病人到各科室檢驗、接受神經內外科兩次腦死判定、進入登錄系統分配器官、評估受贈者狀態、通知各家醫院受贈者,最後才有機會正式進入開刀房進行移植,若捐贈病人是意外死亡,還得另外找檢察官相驗,確認死因,開立同意書,器捐流程才能順利進行。器官摘除後,受贈者若分散在全台各地,出動飛機、直升機、高鐵運送器官更是常有的事。
這一連串環環相扣的工作,亟需團隊配合、協助,快的話只需八到十二小時,長也可拖到兩至三天。而過程拉的的時間愈長,對捐贈或受贈者而言就愈不利。器官捐贈是在跟死神搶時間。
最困難的
是讓家屬在悲痛之際
做出不同的決定
要讓家屬明白器捐的理念,讓他們與病人同時放下罣礙,幫助心愛的家人遺愛人間。
協調師面臨的狀況,有時是家屬捨不得病患再受皮肉痛,以為大體會因此而支離破碎;有時是家屬認同了器捐,卻無法確認病患的意願,害怕替病患做出決定;有時也可能是家屬、病人都達成共識,身旁的親戚、朋友卻不贊成。
要如何溝通,讓事情圓滿,生死相安,考驗著器官協調師的智慧。
「我常和家屬一起回想病患的一生,他是不是個很棒的人?很喜歡幫助別人?」這樣的真心關懷和陪伴,才能卸下家屬的心防。在死亡即將到來的那刻,協調師不是覬覦器官的禿鷹,他們求的只是讓病人善終,讓家屬沒有遺憾,期待無數等待移植名單裡能至少有一個人,獲得重新活下去的機會。
他們日日夜夜站在生與死的交界處,只盼每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能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協調師隨時 on call
忙起來三天三夜不能回家
器官協調師是個隨時 on call的職業,不分日夜、平假日,只要鈴聲響起,就得隨時警戒,他們身上背負的是臨終病患的大愛,以及等待移植病患的一線生機,壓力、責任常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生死面前,分秒必爭,早期人很少,做起來會很挫折……」從前,沒有團隊的後援,她常常一人扛起所有工作,一忙起來就三天三夜不能回家,有時好不容易一切都就緒了,捐贈者家屬卻在最後一刻捨不得、檢察官相驗時出了狀況,或是移植手術失敗了,有太多太多沮喪的時刻。「所以我都會跟移植成功的病人說:『要好好珍惜這個緣份』。」
器官捐贈講求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而器官協調師的任務,是用盡一切方法讓事情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現在,她為所有事情建立了完整的 SOP,製作一整本的教學手冊,讓一切變得有所依循。廖麗鳳苦笑:「不然以前沒人教,遇到事只能硬著頭皮想辦法解決。」
經手過三百件個案
印象最深是個六歲女孩
那個孩子是水腦症,從其他醫院被轉介到北榮,父母已經了解孩子回不來了,也有器捐的意願,但不知道為什麼,女孩的腦死判定卻一直過不了。
廖麗鳳當時在想,一個六歲的女孩會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是不是還有心願沒完成?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六歲,是正準備成為國小生的年紀,女孩如果還能健康活著,很快就成參加幼兒園的畢業典禮,想到這裡,廖麗鳳向女孩的爸媽提議,為女孩在醫院辦一場只屬於她的畢業典禮。
廖麗鳳和病房護理師、社工師一起布置了病房,讓主治醫師擔任幼兒園園長,她還特地拿了自己孩子的畢業小熊,送給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告訴她:「妳好棒,畢業囉,可以當個神氣的一年級了。」畢業典禮結束後,女孩的腦死判定便過了。
這是巧合嗎?還是女孩真的因此放下了?廖麗鳳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這是她身為器官協調師,必須為捐贈者與家屬做的。每每想起這個孩子,同樣身為母親的她總有許多的不捨,
她常說:棺材裝的不是老人,而是死人
在醫院這麼多年,廖麗鳳看待生死的方式已經變得坦然,這是所有人會遇上的課題,無常哪天會來?誰也說不準,我們只能盡早做好準備。
照顧好自己的健康,珍惜每一個活著的當下,真的要離開那天,才有機會考慮器捐、延續大愛。她總覺得,在生命的盡頭,器捐是種善的循環。
「也許哪天走在路上,家人的器官就在某個人身上……」轉念兩個字,說起來簡單,但要做到真的很難。在最後一刻,若能打開心裡的結,讓心愛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繼續活著,這就是人在死亡面前所能做到最偉大的事了。
器官協調師大哉問
1. 器官協調師必須有什麼特質?如何入行?
廖麗鳳認為,每份工作都有它的辛苦之處,不管進了什麼行業,既然選擇了,就該去熱愛它。而身為器官協調師,最需要具備的特質是對生命的熱情,這是這份工作持續下去的動力,如果最生命沒有熱情,會很辛苦。
若想要入行,台灣教育學程裡並沒有類似的科系,需要先進入醫院體制,找尋附有器官移植組織的單位,才有機會接觸器捐。未來,台灣也許可效仿西班牙,由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負責訓練養成,讓醫師、社工師、護理師都有機會投入。
2. 器官協調師和一般護理師的差別?
廖麗鳳說,最大的差別在於跟病患有了更多的連結,以前在一般外科,病人康復了、出院了,通常就不會再有交集。但器官協調師需要與移植成功者有很多後續追蹤,要監測受贈者有沒有乖乖吃藥,會比較麻煩,但也是感動和成就感的來源。
3. 臨床上,一般人對器捐最常有的誤解?
很多人基於宗教信仰,會對器捐有很多的擔憂和抗拒,例如把眼角膜捐出來,家人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或是捐出骨骼,大體就會扭曲變形,但身為器官協調師,會努力在當中取得平衡,「如果擔心家人找不到路回家,我們可以只捐一隻眼睛,捐出骨頭,醫師也絕對會修復成原來的模樣。」
和小鳳姐見面那天,她就像《生死接線員》裡的梅青青,忙碌、冷靜、果斷卻又溫暖。身為日夜站在生死邊緣的協調師,她背負著旁人難以想像的責任和壓力。就如同她和我說的,器捐求的從來就不是捐或不捐這種非黑即白的答案,他們要做的是讓一切圓滿,讓生者和死者相安,永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