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群落》一書初次問世在香港的連載,而後陸續出版了幾次,落在我手上這本是2009年由聯合文學重新出版的作品,除了正文之外,前後安上了作者自序與後記。在自序〈一個二流小說家的自白〉當中,可以讀出作者對於中文文學景況的認識與展望,包括對於中文世界中尚未出現垂世不朽的「大小說」,而在文明尚在積累的難產期當中,二流小說家的任務當是提供沉澱積累的材料。讀起小說,當中兩個青年藝文雜誌社的論戰彷彿也為總序中所提之文學景況提供了脈絡。
台灣中文現代文學的積累、發展有幾個大事記,不能不提的大概是現代主義移植的時刻,這也正是這本小說定錨的時期,兩個文學結社的青年們正針對著文學、國家社會的發展憂心忡忡,一面還得處理內心那無以名狀的一團黑色,在這之中友伴、愛情、音樂和大量的書文閱讀成了他們連結的紐帶,而這條紐帶又拖著他們晃盪出更多的青春難題。
在書頁文字流轉之間,每每對作者筆下的所謂「文藝青年」、「知識份子」們提出的詰問感到震驚,因為與我太相呼應,作為一個在所謂「人文頂尖大學」的學校中修讀傳播科系的學生,不時對於社會、對於自我、對於生命揣著無限的矛盾和疑問。
故事中的小陶,透過作者的文字意識流地流露出對一切的迷茫、漂浮、不著地。尤以在描寫小陶為主的故事情節時,作者慣於先建構出周遭的場景,用大篇幅的景物描寫對照小陶的內心狀態,不管是自家後院的串串紅、或是山野之中的巨大野藤,而置身於這大片場景之中的小陶,卻總是陷入各式的思想迴圈。在小陶面臨情感挫折之後,一段關於意義的反覆探問深深的擊中我的腦門:「難道一定要有什麼意義,像他這麼些日子裡無謂的掙扎著、尋求著、痛苦著而終於一無所獲地那樣?難道一定要從滿坑滿谷的焦躁不安裡牙膏似的擠出意義?難道一定要接受『同溫層』裡那群同類地自我判決,一定要像他們說的那樣:蹲在廿世紀的防空壕裡,用同類的毛髮和脊骨,烤自己的寂寞?」這一連串地問句竟然跨越時空,再次體現了現代青年們也在午夜夢迴中地反覆叩問。而當中出現的「同溫層」一詞更是讓我在故事初期就驚喜不已,近兩三年來因著社群媒體效應出現的「同溫層」一詞,在小說中竟以相同意義的具體空間出現,由布鼓社的首腦胡浩為自己的小宅命名,各路年輕文人曾在這耗去不少時間討論著哲學命題,這樣的空間而今搬移到網路雲端,在滾動的頁面之中也不時有著懷有大志的人們正在雄辯滔滔。
而在《浮游群落》當中令人驚艷地不只這類意義地延續,也包括了對於當時青年音樂品味地描述,當時的知識文藝份子也習慣「音樂裡討救兵」,不時聚向同伴開設的「夜鶯」,喝著茶酒,聽著各式樂曲,作者對於音樂流派也具有相當程度的認識,不時以音樂本身的調性作為角色狀態的對照。書中青年們倒是喜歡各式西方的大塊音樂作品(或許對照至今則是風格流動的獨立音樂)而類似的西洋偏好,或也從一再提及「橫的移植」中可見一斑。
書中情節圍繞著兩大文學結社之中意識形態的差異、不同道路的選擇,更加上後來留美歸國的角色帶來的商業操作,讓幾位角色在時序遷移之中,經歷了深秋的鬱悶、寒冬的冷冽,最終在燠熱的夏天之中,角色走向各自不同的未來。當中對於不同道路的偏向、理想理念和實踐的爭論之中,在現代也依然不乏這般的場景,甚者,在現代資訊的快速流竄之下,道路不只是書中角色們營造出的幾種分派,多的是你永遠無從測知的看法及討論,或更為快速的動員。如何在這之中找到自己相信的方向、並跨出步伐,更是考驗著現代青年。
全書以「浮游」的狀態描述這樣一群在時代巨洋之下飄浮不定、無法落腳的青年,正如海中的浮游一樣。不論是否如末尾作者提及的宿命論一般無奈,我們如何在自主意識與龐大宿命之間,就自己有限的生命經驗,完成自身的選擇才是不論時代變遷都時刻考驗著我們的一項難題。
寫於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