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七月,全球仍籠罩在新冠肺炎的陰霾下。東京奧運像是為漫長的居家防疫生活撕開一道裂縫,讓全世界短暫地忘卻這種煩悶與苦痛。 開幕式的隔天,台灣柔道好手楊勇緯旗開得勝,一舉奪下台灣在東京奧運的首面獎牌,也是台灣柔道史上最佳成績。一時之間,無數的社交平台都被這位嶄露頭角的台灣小將所攻佔。楊勇緯的instagram追蹤數在一夜之間從原本的一萬暴增至十五萬人。而在這之前,他的名字鮮少被提起。
當晚,我在我在instagram上越過無數的「楊太太」,看到了蔡英文總統的祝賀貼文。
總統在貼文裡點名祝賀當天得名或是順利晉級的台灣奧運選手——柔道楊勇緯、舉重方菀靈、桌球混雙鄭怡靜和林昀儒。但我的目光卻在最後的一段話上打轉:「沒晉級的選手也請別氣餒,在奧運賽場上,每一場競技,都已經是力與美最頂尖的展現了。無論勝負如何,所有代表台灣登上奧運殿堂的選手們,大家都辛苦了!」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一群人,活生生的人,穿著一樣的黑色棉質上衣,留著相同的五分頭,在一個黑暗渾沌而擁擠的地方,發了狂似的拼命地往上爬。那裡沒有人在交談,所有人的目光一致地盯著上方。我不知道那個上方是通往哪裡,只看到最遠處似乎透著微弱的紅光。
2020年的暑假,我面臨指考失利。十八歲的我幾乎切斷所有跟外界的聯繫,花了整個暑假在房間裡一個勁的猛想,最後跌出了一個連我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選擇——重考。 十八歲的人可能都是這樣,總是充滿不安卻又要故做鎮定。一方面要躊躇滿志的昭告天下,卻又常常連自己都不相信。
那是一個連當時的我也說不清的選擇。如果好好梳理的話,也許能勉強給出一個方向:因為駱駝是屠不了龍的。
電視訪談節目《大雲時堂》中,某一集邀請到知名作家劉墉和劉軒父子作客。節目裡,劉軒談到尼采的一個著名理論「超人」學說。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不斷的超越自己,以求達到超人的境界。而這中間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負重的駱駝,它要認命地去承擔一切的壓力和重量,直到累積了一定的經驗與能力後,就能成為一頭獅子。而這頭獅子最終會遇到一條龍,這條龍上的每一片鱗上都寫著「你必須要」,代表這個社會強加在你身上的一切要求。這頭獅子必須毫無顧慮的殺掉這條龍,最終它就會變成一個嬰兒。最後的這個嬰兒,它代表的是一個滿足的狀態,它不再被規則所束縛,代表我們能夠再度用一雙童真的眼睛看這個世界。
因為駱駝是屠不了龍的。
於是,在那個暑假後,我進入重考班,成為南陽街的一員。
初到重考班,映入眼簾的是門口一張張的紅榜單,從大門到櫃檯,火紅的榜單一陸綿延至電梯口。 「109年申請入學錄取醫科共143人」、「恭賀xxx錄取台大醫科」、「醫科上榜率全台最高」......。 所有考生的眼裡都像放著光,目標一致的望著那面紅榜單牆,好像再多看幾眼,榜單上的名字就會換作是自己一樣。我也一同望著那面寫滿希望的紅牆,想著半年後我也該在那上面,我也能成為一頭獅子。
一開始總是充滿著期待的,因為我們終於有機會一甩指考失敗的陰霾,重新開展新生活。 為了鼓舞考生的士氣,補習班在開課的第一週邀請去年成功考上醫科的學長姐回班分享。我豎起耳朵拿出紙筆開始記錄。看著他們一字排開的站在講台前,一個個接過麥克風:「我是台大醫學系的學姊,加油」、「我是去年上陽明醫科的學長,祝你們都能撐過去」、「我是重考兩年上北醫醫學的,上課要聽」......。 我忽然有些恍神,原本緊握著筆的手逐漸鬆開,在紙上留下一道長長的、不明所以的筆跡。我開始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在我眼前一字排開的,好像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靈魂,而是一張張吊掛著的紅榜單。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起電影《霸王別姬》裡,小癩子看著台上的楚霸王哭喊著的那句:「他們怎麼成的角兒啊?得挨多少打呀?」
重考的日子過得很快,牙一咬,半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錄取結果出爐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這棟囚禁了近一千名考生的大樓,明天又會誕生多少張寫著名字與錄取科系的紅榜單?又會留下多少沒有名字的「失敗者」?換作是從前,我從不探究失敗者是誰。若不是深知那些都是我朝夕相處兩百多個日子,一同奮戰的,有血有肉的靈魂,我怎會如此在意?
翻了個身,我又想起三年多前會考放榜的場景,我無比雀躍地拿著第一志願的錄取通知又蹦又跳。忽然間,一滴淚毫無預兆的滑過臉頰,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眼淚止不住地開始潰堤。我想我不是在為那張掉了五級分的數學考卷而哭,也不是為了無數個升學主義下的無名氏而哭,而是在那個剎那間,我突然意識到:就算考上醫學系,我也成為不了那頭屠龍的獅子。就如同當年我曾天真的以為,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後,人生會就此順遂一樣。
那天我才真的明白,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輪迴,而我們會一再的被送上戰場。
隔天,學測的個人申請放榜,我錄取了台大森林系。 我媽問我開不開心,我說我很開心,因為不用再繼續考試了。但其實在我心裡更準確地說法應該是「不難過」。我沒有告訴她我昨天夜裡的領悟,因為也許聽在大人的耳裡,駱駝與獅子都是幼稚的。
幾天後,我回到重考班收拾東西。 遠遠的我就看見散落一地的紅紙。櫃台小姐拿著膠帶跨坐在梯子上,用新的榜單將舊的覆蓋。興許是沾了台大的光,我看見一張貼在電梯口的紅榜單上竟然也有我的名字。 那一張榜單貼得有些隨意,邊角並沒有對齊。因此隱隱約約的還能看到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一層一層被覆蓋上的痕跡。而明年我的紅榜單又會被誰覆蓋呢?
望著那張曾經夢寐以求的紅榜單,我不知道該哭還是笑。
2021年,一如那天夜裡的領悟,新的煩惱、約束、掙扎與競爭仍不斷在叨擾今日的我。 我始終沒有成為自信的獅子。
而成為獅子的方法究竟是什麼,我也還不太清楚,只知道絕對不只是登上紅榜單這麼簡單。
我又想起總統貼文的最後一段話,我好像沒這麼惋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