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說故事前,我希望你先回想最近一次到廟裡拜拜的場景。你想起的,也許是香爐旁裊裊的白煙,也許是懷著心事,跪地蹙眉,望著遠方神像的香客。但除此之外,你曾在向神明傾訴最後一個心願後,停下腳步,留意梁柱和牆面上的彩繪圖騰嗎?我的答案,或許跟你是一樣的。在意識到自己這些年對近在咫尺的文化藝術視若無睹那刻,我心中起了非常強烈的念頭,我想和寺廟彩繪的匠師見一面。
在台灣,廟比便利商店還多
明末至今,寺廟在台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從早期閩粵移民靠伐木、割草或用土角搭建的小廟,到光復後出現的南北式廟宇,人民的宗教信仰不斷擴散、生根。
根據全國宗教資訊網統計,台灣目前共有近 1.2 萬間廟宇,其中又以台南市最多(1636 間)高雄市緊追在後(1438 間)各縣市加總起來的數量比超商還多。
但對於這些觸手可及的寺廟文化,台灣人為什麼如此無感?
人們對寺廟無感,卻有人為此一生奉獻
蘇榮仁和寺廟彩繪結緣已有三四十年的時間。他生在高雄,住在茄萣,美術天分很早就受到老師和父親的重視。
為了得到更好的訓練,爸爸為他找了專業老師,讓他每星期搭公車到台南市區學習繪畫的基礎。蘇榮仁記不得當時的車程有多遠了,但那段時光為他後來的人生鋪了路。「回到鄉下,每次比賽都拿第一名。」他笑得很歹勢,眼裡閃現十歲孩子才會有的光芒。
那天,我們到他最近施工的廟宇前進行訪談。蘇榮仁坐在正門口,身旁是嶄新的石獅,朝馬路望去就能看見茄萣的海岸,沿海正中午的風吹得他膝上的塑膠袋沙沙作響。他說那是童年裡「比較特別」的東西。
小心翼翼打開紅白條紋塑膠袋口的結,蘇榮仁從裡頭拿出一本泛黃、乾裂的筆記本,頁與頁之間的線近乎斷裂。
封面上,被歲月模糊的字跡寫了「參考書」三個字,角落則是他工整的名字。這是國小生蘇榮仁為繪畫做的努力。每學期結束,在課本被扔進回收桶前,他總會細心剪下裡頭的彩色插圖。
當時台灣還在戒嚴,課本裡出現的圖樣無非是人民公社、保密防諜等政治思想,誰想的到,這些插圖的線條、色彩竟成為他創作的養分。多年後,更喚起遙遠的記憶,讓他中斷了採訪,低下頭,一頁頁介紹,眼角的細紋全是回憶的漩渦。
初中畢業,在村裡人介紹下,他跟著匠師丁清石學寺廟彩繪。為什麼選擇寺廟彩繪?蘇榮仁沒給出正面的回答,只說「是一個過程」,像單純接受命運的安排。
但15歲的年紀當了老師傅的學徒,少不了的是吃苦。
「什麼粗工都要做,不像現在學校,老師在上面畫,學生在下面學。」他只能跟著師傅爬上爬下,抹油漆補土,注意環境安全和打掃衛生。「所以學師仔卡辛苦啦,你甘知?人家說出師要三年,也是很久的時間,你有辦法在這個環境刻苦耐勞,認真學,當然有機會出頭天。」
但他說,跟師傅學的東西是有限的,在這個行業,要想跟別人不一樣,就要懂得努力和付出。所謂努力,是不抱怨喊苦,回家了,別人在休息玩樂,他仍反覆推演師傅的技法,一次次練習。而付出,是把剩餘時間全投入進修,幾年後意識到能力不足,還去唸了高職夜校。陸續跟隨蔡茂松教授學山水國畫,跟黃明賢教授彩繪花鳥,跟鄭宏章老師鑽研素描,將各家優點與傳統廟宇彩繪相融。
談起這段日子,他苦口婆心勸我們:想獲得什麼,不只要犧牲時間,更要捨得花錢。如同他當年為了學習,必需在生計上有所取捨。這都是過程。
他深信寺廟彩繪是為神明服務
深入了解寺廟彩繪,會知道建築本身分南式北式、佛教道教,根據不同的建築風格,彩繪師傅得具備深厚的文化底蘊。
南式建築有華麗的飛簷、龍柱、雕刻,需要剪黏的技術,門面富麗堂皇、色澤鮮豔,像南方的氣候,熱情活躍。而北式建築怕積雪,屋頂多用琉璃瓦替代,殿內的圖騰則是雙龍雙鳳,莊嚴高雅,紫禁城和圓山大飯店都是經典的例子。
蘇師傅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也多年茹素,雖然這未必和他的職業有正向關聯,但他說「要永遠對自己的作品保持尊敬的心」。若將工作視為替神明服務,數十年自然不敢鬆懈怠慢。
這些年,挫折是難免的,心裡也曾浮現放棄的念頭,但如果遇到挫折就要放棄,便永遠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年輕的時候,為了糊口,他會北上工作,但人到台北,才發現施工地點在深山裡、墳墓旁,能怎麼辦?帳篷搭了就睡,累了也就不覺得害怕。又或者,他接過南化聖寶光堂的工程,工程開始時兒子才三個月大,等到施工結束,孩子都已升上小六,十多年的光陰全投注在一棟建築裡,如同他將大半輩子奉獻給這項傳統技藝。
他是寺廟彩繪的匠師,同時也有古蹟修復的技術
一提到兩者的差別,蘇榮仁將手肘靠在膝上,更靠近鏡頭一些,表情也嚴肅了點。他說古蹟修復的重點是仿舊,是延續古蹟的生命。「人會漸漸老,建築也會,我要做的是不讓它凋零。」不凋零,子孫後代得以傳承,是古蹟修復師至高無上的使命。
他總說,做這行的人要有道德,不可以破壞古蹟。但有時,所謂破壞僅是技術不夠純熟,是技術面的考驗。「做不好就是破壞歷史啊,有時壓力很大。」原來,他的工作是橫亙在時光的河流裡,延續並創造歷史。
他鼓勵年輕人放下手機,親眼所見
蘇榮仁有不少弟子,兒子也跟著他學了兩三年,閒暇時間,他會到學校裡當講師,致力於技藝的傳承。對於大家常說「年輕人吃不了苦」,蘇榮仁也只是淡淡一笑,承認時代和過去不同了。
要怎麼做才能讓更多年輕人關心這項產業?他只希望更多人放下手機,實際走進古蹟和廟宇。因為無論螢幕像素再高,畫質再清晰,都比不過一次親眼所見。
龍山寺、關渡宮、赤崁樓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建築,裡頭蘊含的都是匠師們用歲月刻出的傑作,他形容這是「和我們密切相關的博物館」。珍貴的歷史、傳統技藝就在身旁,這也是台灣宗教自由的可貴之處。
無論寺廟彩繪或古蹟修復都是在與時間角力
他是精通各項技藝的。走進工作室,他立刻將三幅畫作掛在牆上供我們欣賞。
當年學校裡的美術比賽常勝軍,現在開過大大小小的畫展,這豐沛的創作力全歸納成他口中一句「人生的成長是一直在累積能量的」。
無論是寺廟彩繪或古蹟修復,他都清楚,這是在與時間角力。爭的是什麼?是建築裡的事物終將再次被時光吞噬。「廟有點香火,差不多二十年就燻黑了,保存有限。」於是他想為自己多留些能靠紙張保存的作品。
但僅僅是如此嗎?訪談結束後,他爬上一公尺高的鐵架,為我們示範彩繪技法時,那不甚俐落的背影彷彿訴說著傳統技藝的凋零。歲月終究在他身上留下足跡。曾想過要轉換跑道嗎?這問題讓他在訪談過程中首次面露狐疑,原來,他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
「一個人的學習有限,很多事情當然可以當成興趣,但要當成專業的話,越多會越分心。」對他而言,既然 15歲時選擇了寺廟彩繪,就該待在這個領域裡,這是他賦予自己的責任。
他是終生為文化與藝術奉獻的匠人。
親眼目睹一面白牆逐漸蛻變的過程,內心總有有難以言喻的感動。當我問蘇大哥為什麼能一邊跟我們聊天一邊畫?畫錯了該怎麼辦?沒想到他只是爽朗的笑了幾聲,告訴我:「畫錯了很麻煩啊,所以不要畫錯就好了。」啊,希望自己也能找到如此專精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