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宇宙》(Everthing Everwhere All At Once)上映後大受好評,討論熱度極高,觀影過程中歡笑不斷,尾聲亦有人淚流不止。為什麼《媽的多重宇宙》能夠帶給觀眾深刻的印象與感受?我認為一是此片的節奏與視覺非常能抓住觀眾的眼球,如其剪接明快、武打流暢、美術設計豐富又精緻;二是主演演員完美演繹劇中角色,由肢體與表情的細膩變化傳達了豐沛的情感;最後更要歸功於主旨與形式的相輔相成,電影中有非常多安排會讓觀眾OS「怎麼這麼鬧」、「這也太荒謬」,然而「接納荒謬」正是被蘊藏在主旨中的一部分,《媽的多重宇宙》運用看似很鬧的一切讓我們省思存在、價值觀、接納與同在的意義,以下即分享我對本片的詮釋與看法。
—下文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關鍵鬧元素——Verse Jumping
《媽的多重宇宙》的原文片名揭示了電影的核心主題與三幕結構:「Everthing Everwhere All At Once」,一切事物與可能性都存在於每個瞬間。
於是電影的第一幕「Everthing」快速鋪墊出某一宇宙的主角 Evelyn(楊紫瓊飾)生活中的一切——洗衣店與無數單據、亂放玩具眼睛的老公 Waymond、出櫃的女兒 Joy、怨女不成材的老爸王公公,也快速切入「多重宇宙」,由來自另一個索性稱作「α」宇宙的 α Waymond(關繼威飾),告訴 Evelyn 必須成為拯救所有宇宙的「The One」,教她學會讓意識連結到其他宇宙的方法「Verse Jumping」,這麼一來就能夠與其他宇宙的自己連結,獲得彼此的經驗、記憶、感受、技能。由此開始,「Everthing」擴張了,原來「Everthing」不只是在自身宇宙的所見所聞,還包含不同宇宙中的事物,甚至是不可思議的「熱狗手手」。
在其他文學或影視作品裡,穿梭多重宇宙通常是一種酷炫或驚悚的過程,在《媽的多重宇宙》,Verse Jumping 卻成為瓦解常人認知的關鍵「鬧元素」。「α」宇宙的人能夠先判斷要做什麼才能跳轉連結到有用的宇宙,而這些行為總是很突兀與荒謬,例如 α Waymond 吃了口紅膠,就連結到功夫 Waymond 打得像是李小龍一般;或是要求 Evelyn 對著要攻擊自己的稅務專員示愛,後續甚至有人要用肛塞來 Jump,讓人看得瞠目結舌!
「荒謬」或「幽默」?價值由我們決定
進入到第二幕「Everwhere」,Evelyn 逐漸參透 Verse Jumping,隨便用各種奇怪的行為來連結其他宇宙,一下突然跳起舞,一下咬別人的鼻子,一下用鼻子吸進蒼蠅,其他被派來阻擋她靠近傳說中大魔王 Jobu Tupaki(史蒂芬妮·許飾)的人物,也都跟著鬧(例如甩狗當武器),其他宇宙有人用熱狗手調情,或有狸貓控制廚師下廚,抑或使用小指神功,也都顯得不奇怪了。
為什麼刻意這麼「鬧」?請回想最一開始的 Evelyn,電影的開場戲極有效率的在十分鐘內刻劃 Evelyn 是個性子很急、一心多用、厭煩無用之物或任何干擾的婦人,當她看到老公在客人的衣物袋上貼上玩具眼睛,立即厭惡地拔下扔掉。玩具眼睛在當時的 Evelyn 眼中是荒謬且無價值的,然而最後 Evelyn 卻將玩具眼睛變成自己的第三隻眼。
這些安排都烘托出一個重要的主題:「價值判斷」。α 宇宙中的 Joy 被視為大反派 Jobu Tupaki,α Waymond 介紹 Jobu Tupaki 時,曾說她天賦異稟,熟稔 Verse Jumping,見識過所有宇宙,習得了所有知識,卻沒有核心信仰,缺乏價值判斷,將一切都看作無所謂。如果所有萬物「只是」量子的疊加,如果現世「只是」某一種選擇之後的必然,如果千萬種可能都「只會」導向終結的一天,一切灰飛煙滅又如何?Jobu Tupaki 是虛無主義的代表,是出於絕望而看似放棄了價值判斷,而說出:「『好』是恐懼的人所創造的一個框架。」然而,將一切看作虛無,即將一切視作無價值,其實也是一種「價值判斷」。
Jobu Tupaki 亦是 Evelyn 的女兒 Joy(史蒂芬妮·許飾)
Evelyn 一度來到貝果前,認同了 Jobu Tupaki,去吻那個沒和自己在一起的王家衛 Waymond、揭露廚師同事頭頂帽中藏著狸貓、不履行承諾去處理稅務問題、拿起球棒打破洗衣店玻璃窗、以玻璃利刃刺向 Waymond……反正無論選擇什麼,不過就是衍生出另一個宇宙,如果想去哪個宇宙都可以,還有差嗎?
這時,是 Waymond 告訴她,我們可以判斷,我們可以選擇,而且每個選擇與判斷都是有意義的,而差別就來自於此。Waymond 總是選擇 Be kind,他說:「我只知道我們必須善良,請善良吧。特別是當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的時候。」《花樣年華》宇宙的 Waymond 則說:
你覺得我很軟弱是嗎?當我選擇去看事情好的一面,我不是天真,而是必要和需要(strategic and necessary)。那是我的求生之道。
另一宇宙的 Waymond 沒有與 Evelyn 結婚,卻說來生願和她一起報稅、開洗衣店
導演透過 Waymond 的話語告訴我們,選擇去看事情好的一面,正是「賦予價值」,我們都有這個空間與能力選擇接納、選擇賦予。了悟到這一點的 Evelyn,讓射向自己的子彈變成了一顆顆玩具眼睛,當她同樣習得操縱多重宇宙變換的能力,沒有把擋在眼前的人變成拉炮彩花消滅,而是讓他們獲得某個宇宙的他/她需要的幸福——兩人碰在一起變身為新郎新娘;點穴疏通了一個人的脊髓經絡;和廚師一起去拯救狸貓師傅;為熱愛SM的人變出SM道具;對著稅務稽查員說:「你並非不值得愛,每個人都值得被愛,就算是在那個全是熱狗手的低能宇宙線中,你還是能找到那個最愛自己的人!」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段落。Evelyn 決定學習 Waymond 的精神,做了與 Jobu Tupaki 不一樣的選擇與判斷,把「荒謬」看作「幽默」,無論多麼亂、多麼鬧都可以是好的,並且接受當下的自己,更接受每個人有屬於他自己的幸福與想望。
接納與同在——無論多鬧都要和你在一起
「每個新發現都只是提醒我們既渺小又愚蠢。」在荒漠中的兩顆石頭這麼說。然而每個新發現也都可以提醒我們看見宇宙廣闊之美,數千萬種可能性裡頭這麼巧就是我遇上你。當人們相遇,生活在世,尋求的終究是接納與同在。
在電影的一開始,我們就知道 Joy 是一位同性戀者,有著甜蜜的女朋友,可是當時的 Evelyn 只顧著勸 Joy 不要讓王公公知道。發現 Jobu Tupaki 後,還開始怪罪 Jobu Tupaki 讓自己的女兒變得怪裡怪氣,這就像某些家長依舊認為同性戀是被帶壞的、被朋友影響的,或是可以治療的。這即是不接納。
很巧妙的,導演讓 Jobu Tupaki 出場時對警衛說了一段話,而且強調了兩次其中的差異:是「不能」,還是「不准」?其實宇宙是接納一切的,就連熱狗手手都能存在,事實上去判斷某一事物是否應該出現的是人,是我們的價值判斷。不是同性戀「不能」存在,而是某些人無法接受而「不准」這件事出現在自己眼前。荒謬或獵奇亦不是「不能」存在,而是我們不一定能夠接受。
最終 Evelyn 真正接納了 Joy,即使流著淚仍尊重並接受 Joy 說「let me go」,而後更展現了陪伴的決心,當 Joy 從貝果黑洞伸出手,Evelyn 緊緊抓住了她,共時的宇宙中 Evelyn 給了 Joy 一個擁抱,說出全片最令人動容的一句話:
在所有我能去的地方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Of all the places I could be, I just want to be here with you.
Jobu Tupaki 曾對 Evelyn 說:「我不是為了殺了你而尋找你,我只是在尋找一個能夠看見我所見、感覺我所感覺的人。」Joy 真正需要的,正是接納與同理。有了接納與同理,才能感受到「同在」。當我們獲得「同在」的能量,就可能改變我們看待事物的眼光,因為有人願意無論如何都陪著你,再鬧再荒謬都陪著你,不圓滿不完美仍陪著你,即便要滾落山崖也陪著你。
「人生中的每個拒絕、每個失望,都成就了此刻的你。」或者該說:「人生中的每個選擇、每次價值判斷,都成就了此刻的你與這個宇宙的關係。」而無論此刻的你是什麼模樣,當你獲得全新的眼光,就會發現活出愛、同在與幽默的方式。
可謂《媽的多重宇宙》精彩詮釋了猶太人大屠殺倖存者 Viktor Frankl 的名言:
人的每樣東西都拿得走,除了一樣——人類的最後自由——在任何一套既定情境下選擇自己的態度,選擇屬於自己的方式。
溫暖的小細節——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
最後想分享一個我很喜歡,感覺很溫暖的小細節。在電影的最一開始,我們最先看見的是在藍色的燈光裡展露笑容、擠在一塊唱歌跳舞的 Evelyn、Waymond 和 Joy,煞時圓鏡一閃,那畫面消失了。而最後一幕,是 Evelyn 再次攜家帶眷前往國稅局,這次,Evelyn、Waymond 和 Joy的穿著都是藍色系(在那之前,Evelyn的主色是紅色,Waymond 是綠色,Joy 則不斷改變色彩)。
我的解讀是第一時間圓鏡映照出的藍色宇宙,是某個同時存在,但可能未被發現的宇宙,在那裡,Evelyn 一家人相處充滿歡樂與幸福的氛圍。而最終,因為 Evelyn 的選擇,她所在的宇宙也將走向這美好的畫面。儘管藍色比較少被運用在突顯溫暖與幸福,但誰說不行呢?藍色也可以是最平靜又溫暖的顏色啊!
最後一幕的Evelyn、Waymond 和 Joy 都穿著藍色系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