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真過了頭,就是愚蠢。
王管事把賞賜鎖進庫房,回來後對我又是一頓嘮叨。
這下好了,不但遭同僚排擠,還得罪了聖上。
「老樑家,前路坎坷啊。」
我吃着飯,食不知味。
又是一夜難眠,隔日到了太醫局,孫子文又藉機揄揶我不勤勉。
我正盤算着讓王管事買只公雞到府上擔起打鳴的職業,又聽孫子文提到太醫局最近人手不足,太醫令本有意讓我去後宮給嬪妃們請脈,卻遭到了她們的拒絕。
原因不外乎是珍妃那件事。
她們是怕我這個剛赴職的「山野村醫」又胡亂說話,不想惹禍上身。
我倍感無聊,看同僚們進進出出,索性對着窗牖發起了呆。
雪花飄灑起來的時候,蕭昀的旨意到了,我被宣去御書房面聖。
原來是方睿想要謝我。
雪水冷透了我全身,踏進御書房的瞬間,暖意襲人。
方睿端坐在椅子上招呼我坐下,我見看摺子的蕭昀沒有不允,就照做了。
方睿問,我就答。
他飲茶,我就拿糕點吃。
他溫和地笑着,我卻笑不出來,如坐鍼氈。
最後話題一轉,方睿突然說起邊關戰事,說到缺醫少藥,連連嘆息。
我知道他是說給蕭昀聽的,看樣子是想討要什麼恩典。
我偷偷瞥去,看蕭昀皺了眉。
倏的,我心裏冒出一個想法,當下就順着方睿的話,自薦前往邊關充當隨軍的大夫。
想到這樣不僅能遠離規矩多的是非之地,又不會因此丟了職位,心裏就無比雀躍。
離山幾個月,我實在想念皇城外的自由了。
蕭昀笑了一聲,冷冷的。
頓時,我的背如有芒刺。
難道我的想法被他猜到了?
「選誰都好,就是她不行。」
方睿不解:「爲何?」
蕭昀放下摺子,說了琉璃的名字,方睿就心領神會了。
唉。
我學王管事,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再說,山雀進宮,哪還有隨便出宮的道理?」
「皇上,人家樑太醫叫彩雀。」
「哼。」
方睿有傷,坐了一會兒便離去了。
我想和他一起告辭,卻被蕭昀給叫住。
我以爲他又要用皇威震懾我,沒想到他只是讓全公公拿來一個食盒,吩咐我順道去碧泉宮看看琉璃。
食盒裏裝着甜棗,他說琉璃喜歡吃。
我接過食盒,突然想起那夜,煙花絢爛映在她眼中的情景,脫口而出:「她最想要的應該是皇上的陪伴吧。」
說完,我和蕭昀齊齊怔住。
「臣失言,望皇上息怒。」
「吃那麼多,還堵不住你的嘴。要不是看在你父親勞苦功高,琉璃也喜歡你,都不知道區區一隻彩雀要被朕捏死幾次了。」
我慌忙捂住了嘴。
卻因爲太過緊張,泄出了一個很有份量的飽嗝。
9.
轉眼已入深冬,大雪覆蓋的皇宮裏,每個人都瑟縮着脖子匆匆走着。
琉璃這段日子沒再受什麼傷,就是受了風寒,只能臥牀躺着。
這日不過午時,喝了藥她就睡了過去。
她睡得並不好,囈語不斷,喊的不是蕭昀的名字,就是對着誰驚慌地求饒。
我撫了撫她緊皺的眉間,想起不久前孫子文閒來無事和我說起的琉璃的過往,只能感慨一句世事無常。
上官家是當年開國的功臣,爲朝廷鞠躬盡瘁,權勢也逐日見漲。
一直到先帝,上官琉璃的姑姑成了後宮得寵的貴妃,上官家在朝中的地位就更加穩固,到存了心思想握一杯兵權時,先皇駕崩,蕭昀登基。
蕭昀和琉璃自小相伴長大,感情深厚。
而琉璃思慕蕭昀多年,早就做好了入宮的準備。
本該水到渠成的情誼卻被上官家一再的咄咄相逼毀於一旦。
加上琉璃的姑姑出手設局,當時的蕭昀出於穩定局勢才封了琉璃爲後。
一年前,琉璃成爲後宮之主。
而在這之後短短的一年裏,殺伐果決的蕭昀尋了時機削弱上官家的權勢,又逼着上官貴妃爲先皇殉了葬。
而之所以會走到廢后的地步,源於琉璃的滿心絕望。
蕭昀給過她希望,卻在最後將所有希望毀於她的眼前。
她承受不了,拔了簪子朝蕭昀刺去,最終還是不忍心,將簪子刺向他的手臂。
血流了一地。
最後,等待她的是一道廢后的旨意。
琉璃睜了眼,我便停下了動作。
她啞聲說道:「我第一次見你,不知爲何,就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眉眼溫潤,帶着難得的靈動和朝氣。誰還不曾是這樣美好的模樣?」
琉璃青絲散亂地坐起身,疲弱地倚着我,要我別再替蕭昀帶東西給她了。
在她心裏,甜棗不如饅頭。
她要斷了所有念想。
憑着這副殘軀,熬不過去就能解脫了,她不想死了還放不下這份感情,變成鬼都投不了胎。
我抱着她,說:「你會好起來的。」
10.
春芽冒出時,方睿將軍要動身前往邊關了。
蕭昀爲他踐行,舉辦了一次春獵。
出發去獵場的前一天,孫子文身體不適,由我頂替了他隨行聖駕。
我已將近半年沒有到過野外,所以沒出息地感到開心。
沒想到纔開心沒一會兒,就傳來蕭昀不慎墜馬的消息。
我努力往一衆同僚裏縮了縮身子,但還是被急急趕來的方睿一眼揪出來。
我上次是給他留了華佗再世的印象嗎?
怎麼就非得選中我呢?
話雖如此,皇上受傷非同小可,我沒有遲疑,鑽進帳中就檢查起了蕭昀的傷勢。
「沒有折到筋骨,右腿扭傷需要手法復位搓揉,手臂和後背擦傷上點藥就可以。可能會有些痛,請皇上忍忍。」
蕭昀沒說話,任我替他治傷。
我看他額間滲出汗珠,背後也一片溼冷,知道他是忍着痛的。
想到他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哪裏受過這樣的疼痛,就抿着嘴忍住笑。
「朕是手腳受傷,眼睛可沒事。」
知道了知道了,您看見我笑,不樂意唄。
等最後上好了藥,我突然看到蕭昀右手肘內側的一處舊疤,那是被蛇咬過的痕跡。
也是我父親爲救蕭昀,豁出性命吸出毒血喪命的原因。
鬼使神差的,我伸出手摸了摸那處。
「樑彩雀,你不要以爲替朕治了傷就又可以求封賞。朕可不會如你的願,寵幸你的。」
什、什麼?我聽到了什麼?
我快速把手收了回來:「臣、臣沒有這個意思……」
不過話說回來,「太醫也可以被寵幸嗎?」
「呵,你還真這麼想過?」
「臣沒有!」
我只是好奇。
哎,蕭昀真的好煩。
奇怪,他不是痛得要命,怎麼這會兒還能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咳。怪好看的。
但是蕭昀的笑容馬上就消失了,因爲我很快端出了湯藥。
見他滿臉抗拒,我感到無奈,只能拿出冰糖,碾碎了一些倒進藥中。
蕭昀看我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這才勉爲其難地把藥喝了。
什麼嘛,原來他還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我收了碗,打算出帳,又被蕭昀叫住。
他說沒有封賞,但是可以送我一隻獵物。
我沉思一會,然後喜笑顏開,「謝皇上恩典,臣想要一隻公雞。」
就因爲這個請求,回宮的路上,我陪坐鑾駕看顧蕭昀的傷勢,卻得到了他冷漠的對待。
冷漠歸冷漠,卻又一直使喚我。
不是端茶就是遞書。
我有些生氣,但還是盡心服侍,因爲我看到林安正駕馬而行,手上提着一個籠子。
籠子裏關着一隻氣勢洶洶的大公雞。
甚好,甚好。
11.
不久,宮裏突然有了奇怪的傳聞。
孫子文雖然嫌棄我,但是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同我說,他說大家最近都在聽故事。
什麼故事?
「雀鳥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故事。
我哼哼幾聲,不愛搭理流言,仍舊日常忙碌,偶爾偷閒。
只是最近蕭昀總讓我進宮爲他看傷,實在難以偷閒。
他受傷無法上朝,就在御書房批閱奏摺,時間一長就無聊了,等我看完了傷,他就讓我講山上的故事。
摘果子、採藥草、喂山禽。
他都覺得有趣。
我說到爬樹的時候,他笑得最多,最後還指着御書房外的一棵槐樹,讓我去試試爬功,看看有沒有生疏。
我拗不過,遵旨行事。
爬到一半,醫帽被風吹掉了,我着急忙慌地抱樹卻抱不穩,眼看身子往下墜。
我做好了摔個屁股開花的準備。
沒有做好摔進蕭昀懷裏的準備。
他接住我,不費力氣。
大眼瞪小眼,我驚覺:「皇上的傷這不是好了嗎?」
蕭昀無視這句話,轉而問起了我府中公雞的名字。
我說它毛色橙黃居多,懶得想名字,就叫了阿黃。
蕭昀臉色一陣變化,帶着點咬牙切齒,讓我把名字改了。
我琢磨一會兒,領悟過來,大笑出聲。
而一旁的全公公不知何時屏退了衆人,等我發現時,御書房外就只剩我和蕭昀了。
我心下大駭,想起自己還被他抱在懷裏,突然紅了臉。
「臣、臣……」
「麻雀雖小,吃得不少。」
我纔不重!
我羞恥地捂住了臉。
12.
和在山上相比,我吃得好了,自然是重了一些的。
本以爲暑夏來臨,悶熱會影響胃口,沒想到沈姨變着花樣做好吃的,我的臉頰竟日益圓潤起來。
孫子文捏了一把我的臉,被我狠狠拍開。
託他的福,太醫局裏的同僚們有樣學樣地學他欺負我,不知何時已經和我打成了一片。
孫子文嗷叫幾句,突然停了聲,換上嚴肅的神情說珍妃傳我進宮。
他讓我別去,怕我又得罪人,連累了太醫局。
我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不跟他計較,整理好醫服就進宮去了。
珍妃竟是有事求我。
她楚楚可憐地說着她父親近日伏法入了天牢。
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她央着去蕭昀那求情。
「當初是我的錯,樑太醫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皇上看重你,你幫我這次,我一定記得你的恩情。」
堂堂一位後宮娘娘求我辦事,真是折了我的壽。
我剛想拒絕,又聽珍妃悽悽切切地說:「求你了,我不想成爲第二個琉璃。」
家族有罪,則後宮難以立足。
這就是生存的法則。
可是,犯了法就是罪有應得,這事交由大理寺去處理,就是最好的安排。
我不過一個太醫,又怎麼可以越權呢?
我堅決地拒絕了珍妃的請求,起身就想離開。
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珍妃還是露出了真面目,她說我如此固執,就要同我一起死在這裏。
「父親獲罪難以翻身,你不幫我,我活着也是招人欺辱,要不是你上次滿口胡言,我也不會被皇上冷落!今天拉上你墊背,我們一起死!」
銳利的剪刀朝我刺來,「刺啦」一聲就劃破了我的袖口,只差一點就捅到了我身上。
一番推搡,引來門外侍女的注意,我聽到她們尖叫着跑遠,不知是不是去求人來救我。
可是我感覺我堅持不到那會兒了。
珍妃撲了過來,我的頭磕在桌角,剎時就見了血。
不吉利的念頭浮現在腦間,門突然就被林安給用力踹開。
我已經把所有力氣都用盡了。
只見林安一把擒下瘋魔的珍妃,隨後我就被人抱了起來。
是蕭昀。
他臉色陰鬱,嚇人極了,看向我的眼裏也同樣盛滿了怒氣。
他滿身是汗。
應該是跑來的。
我趴在他背上,硌得慌。
我瞥見身後不遠處的孫子文,他朝我揮揮手,我就知道是他因爲不放心才進宮來稟告了蕭昀這件事。
算他仗義,救了我的小命。
蕭昀快速地走着,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着急。
我用紗布捂住自己流血的額頭,沒敢讓他把我放下來。
我怕一出聲就惹他不高興。
哎,我這次鬧出這樣的事,會不會難逃一死啊?
想着想着,我就昏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