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種你握不住的東西。就像男人。我試過。/父親、/兄弟、愛人、摯友、餓鬼和上帝,一個接一個/都從/我的雙手溜走了。
FATHER’S OLD BLUE CARDIGAN
父親的藍色舊毛衣
Now it hangs on the back of the kitchen chair
where I always sit, as it did
on the back of the kitchen chair where he always sat.
現在它掛在廚房椅背上
我總坐的這張椅子,就像它曾經
掛在廚房椅背上,他總坐的那張椅子。
I put it on whenever I come in,
as he did, stamping
the snow from his boots.
每次我進來都穿上它,
就像他曾經進來,一邊跺著
他靴子上的積雪。
I put it on and sit in the dark.
He would not have done this.
Coldness comes paring down from the moonbone in the sky.
我穿著它坐在黑暗中。
他不願這麼做。
寒意從夜空中的鐮月降下。
His laws were a secret.
But I remember the moment at which I knew
he was going mad inside his laws.
他的法則是個秘密。
但我記得有一個瞬間我知道
他在他的法則內部正在狂亂。
He was standing at the turn of the driveway when I arrived.
He had on the blue cardigan with the buttons done up all the way to the top.
Not only because it was a hot July afternoon
我到達時他站在車道的轉角。
他穿著藍色毛衫而紐扣一直扣到領口。
不僅因為那是一個炎熱的七月午後
but the look on his face—
as a small child who has been dressed by some aunt early in the morning
for a long trip
還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像一個小小孩被某位姨媽
穿好衣服
在清晨作一段漫長的旅行
on cold trains and windy platforms
will sit very straight at the edge of his seat
while the shadows like long fingers
在冰冷的火車和刮風的站台上
他在椅子邊緣坐得筆直
影子猶如長長的手指
over the haystacks that sweep past
keep shocking him
because he is riding backwards.
在乾草垛上掠過
持續讓他震驚
因為他正向後駛去。
這首詩歌以「爸爸的藍色舊毛衣」為題目,這是詩歌中那個男人生前所有的物件。這個物件在本詩中具有兩個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它是那個男人遺留下的物件,我用它懷念那個男人,與那個男人建立起連接的通道;另一方面,這件舊毛衣攜帶了那個男人生命的悲劇意義。
全詩的最後一句,是非常強力的一句詩句。它用小男孩的視角揭示出詩人所認為的男人生命的最終境況。因此,詩人如何到達這句詩句非常重要。
同時,在閱讀詩歌時可以注意到的是這首詩歌里看待男人的目光是來自女性的。這種女性目光以一種溫和的包容和愛抒寫了對男人的懷念、同情和對其逝去的悲悵。
按照以上三個方向的思路,對詩歌進行逐段的解讀。
詩歌逐段解讀
1-3段,是如今的我通過重現他在時的行為來緬懷他,1、2段我與他的行為完全照應,然而在第3段,我們的行為有了出入,我是個會坐在黑暗中讓情感發散的人,而他避免這樣做,就像他避免自己的情感和脆弱。
在第3段最後一行,詩人讓月光的寒意降下,詩句轉到我對他的認識,即第4段。
第4段說男人在自己的律法中發狂,這很重要,這其實就是詩人所意識到的男人的悲劇的自因部分。男人的律法是他的堅強,但同時成為了折磨他自己的一種頑固,矛盾在他身上產生。
第5段,詩人給予我們一個場景讓我們一起遇見她所撞見的男人的內心鬥爭的流露,這種展現通過對男人穿著不合時宜的毛衣的書寫:在炎熱的七月下午,一般人不會穿上毛衣,而他穿上了毛衣,甚至將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了領口。毛衣像一件制服一般,將他繃直,繃緊,整體顯示出了一種即將倒坍時候,用力且刻意地維持住秩序。
值得一提的是這段中詩人讓男人站在行駛路段的拐角,有兩層含義:其一,我並非遠遠地看見他,而是忽然在拐角處撞見他,因此他的表情尚未帶上示人的面具,是他真實內心活動的表露;其二,行駛路段的拐角會面對飛奔而過的車子,並非一個僻靜的角落;外界環境的紛繁雜亂,同時也是其內心的紛繁雜亂。
第6段中詩人對他的表情做了聯想——像一個小男孩的表情。不能忘記這裡是從詩人的主觀之眼看到的他的表情(即使這種睿智而敏銳的主觀比所謂的客觀能更好地揭示出事物的本質),詩人是一位關愛他的女性,對於他的秘密無法全然理解,但是詩人為他的痛苦同樣地感到悲傷,為他內里的脆弱而感到同情——因此在這裡,他的表情成為了受阿姨(也是女性)照料的男孩。
由此,使男人自認為剛強的秘密法則成為了在我們眼中的並不那麼強硬的固執的堅守。以至於在看見他內心的鬥爭時,我們內心升起了同情心。
7,8段中,小男孩踏上了他的寒冷的旅途,這段小男孩的旅途即是詩人所見的男人的旅途,小男孩筆直地坐在座椅邊緣——就像男人一絲不苟地扣上所有紐扣。
而第8段的最後一句:在陰影不斷的掃過中,男孩感到驚慌,並且突然發現這趟列車竟然向著相反的方向行駛,為什麼會是如此?
這個問題的解答需要先重新回到開頭。前三段中,詩人接受了他曾經常穿著的藍色舊毛衣,做他從前做的事情,說明他已經無法再穿上他的舊毛衣,也無法持續從前的生活模式。加之詩人的對自己使用的現在時與對男人的動作使用的過去時,明顯可以知曉男人已經死亡或者患上重病。而實際上,這首詩歌是詩人寫給她罹患阿爾茲海默病死去的摯愛的。
因此,這一段的最後一句,「他正向後駛去」,作為對事件的描寫,從兩個視角分別得到不同的解讀,具有豐富的情感結構。從男人視角看(詩人所認為的),是他面對記憶消失與死亡,火車包裹著他,就像命運、疾病必然地帶著他後退,儘管他坐得筆直,將毛衣的紐扣嚴謹地扣到領口——以這種用力的方式生活,但他除感到驚慌外,對發生的一切都無能為力。這是詩人對摯愛的人生的最後階段所作的解讀。這疾病的強大威力下,他意志注定無法抗衡所導致的失敗,讓他最後的時光呈現出悲劇的力量。而對於詩人,男人也宛若乘坐一趟返回的列車,與她漸行漸遠。
“水是種你握不住的東西。就像男人。我試過。/父親、/兄弟、愛人、摯友、餓鬼和上帝,一個接一個/都從/我的雙手溜走了。」——《水的人類學》
英文原文來自VINTAGE CONTEMPORATIES 2001版的」MEN IN THE OFF HOURS」
中文翻译来自翁海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