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丁有貴躺在床上仔細算了守道的年齡,回想第一次在火車站前見到他的樣子,一眨眼的工夫。前些年嘛,不是市場就是家裡;這兩年呢,不是家裡就是店裡,畢竟是青春正盛的年紀,老這麼拘著,怕不拘出毛病。他想起自己在南京度過的盛年,想起和他一起喝小酒、聽小曲、賭小錢、偶爾宿娼的一群豬朋狗友;想起父親安排在他身邊天天回報的男僕,想起那小子攔門哀告:「換個地方去吧,一處連去三天,東家要動問的」;想起父親負手揑著家法、知情放任的態度。他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守道的籠、突然決心為這籠開幾個進出方便的口子。
今昔相較,令他大可放心的是現實條件「老子沒那麼富的身家,你也沒那生來當少東的命,就這點拘著你知節制,想必夠了。」一念至此,不禁苦笑起來。
惠娟是心眼堂亮的女子,隔日早晨,丁守道看她挑豆芽,拉張凳子便坐下來幫她,起先默默的,冷不防一聲「昨晚對不起」她也就釋懷。自那次之後,他們倆人都發現,丁有貴似乎變成一個比較隨興的人。那陣子中華商場開幕,每星期總有個一兩天不定什麼時候,丁有貴會用之前幾乎沒出現過的表情把兩個孩子攆出店門,讓他們逸出自己的視線範圍,到處逛逛。
某些必需在微情中自然進展的事,能選擇緘默或許比說白了好。兩個人於心底都不約而同地把丁有貴的轉變詮釋為一種「有意撮合」,這種意識固結了目的性的氛圍,他們便同時忽略了唯有在離開丁有貴身邊的幾個小時中才能享有的甜美空氣。整個世界五光十色的面貌在這幾個小時中向他們揭開一角,他們口袋裡的錢當然不多,所幸當新事物千姿百態招人眼花時,人當下的欲望就愈不耽執於什麼特定的想望上。小吃小喝、偶爾出入戲院之外,「看」本身就是一種令人興奮的饗宴,兩個人最常由衷昇起的欲望是:「下次帶乾爹來逛逛。」
無論出遊的次數與頻率、單獨相處時間多長多短,丁守道表現得像個大男人,習慣把在他身邊的女孩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再也沒有任何衝動令他戒懼困擾。有時看兩個人出去,惠娟一個人回,丁有貴會問:「怎麼?人呢?」惠娟笑答:「買書去了,讓我先回來」,幾次成習,丁有貴便也不再過問。說了買書,卻不見得次次都帶著書回來。某次她照往例先回,煮了晚飯給店裡送去,一進店門,便見丁有貴勾著腰犯胃症,臉色白煞,額前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她慌慌忙跑了一趟藥房,讓他帶著藥先回家休息。那天她獨自人打烊,將近家門處瞥見對街騎樓裡一個男人摁住素衫女子牆邊索吻,借了街燈的光,認得那是守道。她默默進屋,逕至丁有貴的床前探看病情,打水伺候他洗過腳後,就那麼蹲著,好一會兒,她抬起頭來,靜靜地說:「乾爹,你讓我跟著你姓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