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稍微……中止一下我一年前的報告,我想記錄下今天上午發生的事。
也許是回憶起當時的所有細節並連帶使我想起後續發生的事,我與安雅確立交往關係的那一晚,是兩種極端情緒的分水嶺,意識到這點,我的恐慌症復發了,我一直覺得房間的書桌上有塊汙漬,無論我怎麼用手去擦都抹除不掉它,於是反覆用力過度之後,我再一次地將自己的手指磨到破皮出血,流出的血越多,原本就著急於擦掉汙漬的桌面就被血痕抹得越髒:過去的記憶和當下的現狀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自我否定與挫敗感,於我腦中一次又一次地循環襲來,如同被浮滿焦油的浪潮不斷拍打著,每一次都在提醒我自己:我既可悲又失敗,我毫無抗壓性所言,我已經了無希望,在這裡觀護所裡我連自殺都辦不到,我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充斥著虐待、囚禁、分離、不安、忍耐與孤寂,因為那就是我被注定的命運。
最後,我發出了憤恨的悶吟,悶吟化作驚恐的尖叫,尖叫化作了絕望的悲鳴……脫皮的手指、滿桌的血漬,痛楚是我的報應,我當然知道這點程度的傷不至於對我的生命造成危害,即便我磨到露出骨頭和肌腱也一樣,可是我不想停下,我無法停下,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每摩擦一次,我的腦中就會重複一次這樣的念頭:「要是我可以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就好了」。
然而我的哭喊聲驚動了巡邏的看護員,他們見狀,立刻開門將我制止,並且送我到醫護室去,同時,這整個過程一樣有個情報人員全程監督著;護士消毒、包紮完我的傷口之後,根據我過去的精神病例,醫生開出了熟悉的心康樂(Cardolol)、斯邁蒂(Sulmatyl)、癒利舒盼(Erispan-S)以及安靜錠(Anxiedin)要我立刻服下,在等待看護員重新替我安排到新的房間之前,我都需要在醫護室裡暫時待著,我想我也給他們造成困擾了。
醫師與護士離開,看護室裡只剩下我與負責看守的情報人員,對方是一個目測莫約三十多歲的男子高大男子,正如我所前述,他們每天都會輪替,而且不得與我交談,但今天這個我不知其姓名的情報人員卻在醫護室空無一人的期間打開窗戶,並且踩著椅子摘掉了天花板上的煙霧偵測器,他遞給我一根菸,替我無法用力的慣用手點燃打火機,而他自己也抽起了一根;我靜待著藥效的發揮,並第一次體驗尼古丁對我的大腦所產生的輕微降解效果。
我全天的行程取消了,回到新的單人間之後,我慶幸著他們分發給我的筆電還是同一台,存檔並未遭到刪除,於是就算手指裹著繃帶、細看還有微微滲血,我仍一鍵、一鍵慢慢敲打著鍵盤,將記錄延續下去。
做著深呼吸,焦慮、恐慌、憂鬱以及那些念頭並沒有真的徹底消失,不過單是還能打字,我便感覺好多了,我應該已經好多了……
於是今早的插曲到此為止,讓我繼續陳述回憶報告。
銜接我與安雅都喝醉的那一晚,隔天我們睡到快接近中午才醒來,安雅進入浴室重新洗個澡並換回了便服,我則委託房務員替我們將昨日租來的西裝與晚禮服歸還回去。
「妳今天有什麼計畫嗎?」我問。
安雅:「我在想:也許我應該回家攜帶幾件能在你這邊替換的衣物,然後順睡便帶上PLINE。」
「妳會回展示中心?」
安雅:「我覺得自己如果完全缺席成果發表的話,好像對於自己的發明有點不負責任,所以我至少還是得在每天抽時間去露臉一下,以防真的有相關的業界人員想要跟我諮詢技術問題。」
「好的。」
「除此之外,我有件事情想要對你說:」她低著頭、捏揉著臂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抱歉……昨晚喝了酒之後,我有點失態了。」
「沒關係。」
「不,有關係,」安雅解釋道:「因為那是作為人自律的底線之一,我應該要知道自己能力的邊界在哪裡,而不是用『慶祝』、『偶爾一次』、『反正一時開心』之類的理由當作藉口來放任自己,我應該時時刻刻都警惕著自己必須維持最低程度的清醒,否則我將會對其他人造成困擾。」
「我並不覺得我被妳困擾了。」
「不只是這樣,如果這在日後變成能被允許的習慣,那麼就有可能形成常態,」安雅:「或許聽起來有點偏執而歇斯底里,但我想說的是:我不希望讓自己出現有任何傷害你的機會。」
我明白安雅指的是什麼,她深怕這會令我聯想起「酗酒」與「家暴」;我猜若非正因我比別人了解安雅更多一點,恐怕不會有其他人發覺她的心思如此細膩,無論是對他人的感受或者早已被平常人視作理所當然的不舒服,安雅的內心其實早就敏感地全部接收並仔細思考過了,她和一般人並不一樣,大多數人對於越親近的人越是忽略基本的尊重與禮節,甚至肆無忌憚地將自己的負面情緒──無論冷漠或怨懟──全部施加在對方身上,但安雅不是,對她而言,越是重視的人,她會越加地謹慎和重視,盡力保護好彼此之間的羈絆。
「謝謝,我知道了。」我說:「那麼以後若還有這樣的機會的話,我們就互相提醒吧;姑且,我們就將昨晚解釋成一場人生實驗,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以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結果怎麼樣、未來應該如何應對。聽起來很實際,對吧?」
安雅露出被說服而安撫的表情點點頭:「嗯,很實際。」
不過卻也因為與安雅的這番對話讓我出現了別的想法,於是我對她說:「等等我有個想去的地方,所以,我晚點再到展示中心跟妳會合,好嗎?」
「好的,路上小心。」我不知道安雅是否猜到了我想去哪裡,所以除了關心的叮嚀,她並沒有追問我任何問題。
乘著飯店的派車,我與安雅在她家門口暫時道別;關上門後,司機詢問我下一個目的地,而我回答:「城東幼兒園。」
下了車,我拿出手機使用語音向奈伊打了聲招呼:「嗨。」
奈伊:「嗨。怎麼了?安雅沒與妳在一起。」
「她需要回展示中心發表成果,我晚點才會再去與她會合。」
透過鏡頭,奈伊得知我人就在鄰近幼兒園的人行道上:「這是……你就讀過的幼兒園嗎?」
我開始陳述著我還記得的一切:「嗯,即便是在幼兒園,我也轉過兩個學校,而這座城東幼兒園則是一切的開始。」站在園區的圍籬外,我可以看見遊樂場上的孩童們正開心地相互追逐或者在各種遊樂器材上攀爬。尤其,我指著一個特定方向:
「看見那個嗎?我還記得我曾在鞦韆最左邊的那個位置上盪到最高點然後一躍而下,只因我生平第一次認識了其他同齡的朋友,我想要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那嚇壞了幼兒園的老師,以至於園方通知了我的母親。」
沿著圍籬,我走到了校門口,並將鏡頭對準大門:「這裡的景色一點都沒變……每當放學時,其他的小孩都會由家長親自接送,無論徒步或搭車,他們的爸媽都會牽著他們的手,只有我必須單獨徒步1.7公里回到家中。年紀還小的我總覺得從家裡走到學校的距離好遠,尤其是在我一拐、一拐的時候,儘管是在冬天,我也會疼到不斷喘氣、全身冒冷汗。」
奈伊:「為什麼你會走路一拐、一拐的呢?」
「等等妳就會知道了。」
我重複踏上當年的路線回到我年幼時最一開始所居住的舊國宅,如今這裡受到都市更新計畫的關係,整區都已經呈現半荒廢的狀態。我走進已無管理員看守的大門,並且步上通往公寓第五層的階梯,看著樓階,其中一層出現了缺角,而牆壁上的油漆也有一道刮痕,我用手機的鏡頭對準了那些細節:
「在園方通知我母親那天晚上,回到家的她怒不可遏,於是她拽著我的脖子來到樓梯口,她吆喝著:『再跳一次啊,讓我看看你是怎麼跳的!』,」我接著步上五樓的走廊,將鏡頭由上而下對著樓梯拍:「但是我愣在這裡,一動也不敢動,而且更因為我母親的斥責而嚇得發抖和哭泣,結果就在我哭出聲音之際,我的母親從我的背後踢了一腳,於是我便撲向空中,儘管我伸手阻擋,我的手肘還是重重磕在階梯的邊緣上,並且轉滾了好幾圈,直到膝蓋撞上了牆面才停下。」
奈伊:「所以剛才其中一階才留下了缺角,牆面也有一塊掉漆的斑印……」
「沒錯。」我語氣冰冷:「然而這還沒結束,從樓梯上翻滾落下的全身劇痛讓我嚎啕大哭,於是我的母親從樓梯上迅速走下來,她猛踹我的頭部和肚子,不斷命令我:『不准哭,給我閉嘴!整棟樓都聽見你的哭聲了!為什麼你就是這麼愛哭呢?快點給我閉嘴、閉嘴、閉嘴……』一邊連續踢著我,她的音量也跟著愈加亢奮,直到有鄰居察覺不對勁而出門一探究竟,我媽才把我拉起、拍拍我身上的灰塵,轉眼間,她態度變得溫柔又慈祥地問我說:『你還好嗎?有沒有怎樣?以後不可以在樓梯上奔跑了,媽媽很擔心,知道嗎?』,她甚至掐著我的肩膀、用眼角餘光要我配合她的說法,於是我也只能忍著哽咽在眾人的注視下回答:『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犯了。』……」
奈伊:「天啊,原來如此……」
我找到了以前我們家所居住的門牌號碼,從窗戶朝裡面看,已經沒有人在此居住的跡象,而我還記得我家大門的特性,就算上鎖,只要握著門把施力往上抬,門鎖的彈簧就一定會自動彈起,靠著這老方法,我順利進到了我所居住的第一個家,那是一個兩房、一廳,一廚、一衛浴並附有簡易陽台的格局,我測試了一下電燈開關,理所當然地,這裡已經停止供電,空無一物的室內,只剩客廳的地板上還留著一台積滿厚厚灰塵的的老舊映像管電視,我開啟手機的燈光當作臨時照明,在有點昏暗的屋裡徘徊了一圈,順便向奈伊介紹著:
「我的父母親並沒有睡在一起,所以兩間臥室都是他們的,平時的我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不過現在妳也看得到,現在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後來的住戶連壁紙也換掉了。」
然後我進到了全黑的浴室:「這裡面很暗,妳看得還清楚嗎?」
奈伊:「可以。」
「某天深夜裡,我的母親突然走到客廳將大燈打開,並且用拳頭搥醒熟睡中的我,正當我還因為強光而睜不開眼睛,她就拽著我的手來到浴室,並且把我的頭壓在馬桶裡,她反覆質問著:『我放在客廳的檔案夾呢?我的檔案夾怎麼會不見?你藏到哪裡去了?』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但就算尖叫著:『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脖子很痛,請妳放開我。』她也完全沒鬆手,之後她旋開蓮蓬頭、用冷水澆在我臉上,那水柱又冰又冷,我簡直無法正常呼吸,而她在乎的只是要我清醒點,因為她認定我在說謊……最後她離開了浴室,關上電燈、將門把反鎖,留著濕透的我在全黑的浴室內度過了一整夜。」我離開浴室、回到客廳,坐在那台廢棄的電視上交代完後續:「直到隔天清晨我爸準備盥洗時才發現了被鎖住的我,他用吹風機將我的頭髮吹乾,並且拿來新的衣服讓我換上。接著他走到陽台,將我媽那份所謂被我藏起來的檔案夾拿回室內,原來是因為我媽在自己房間裡邊喝酒邊辦公時,將酒給打翻了,因此她將檔案夾擺在陽台晾乾,可是當她半夜酒醒時根本忘記了這件事情,所以……就是這樣。」
奈伊:「沒有任何的道歉與愧疚嗎?」
「沒有。而且這也只是我歷經過無數次家暴的其中一次,很多時候我都相信我媽恨我,也許她很後悔生下我,我是她無法擺脫的麻煩。然而我最大的疑問是……」咬著指甲,我沉默了一陣才繼續:「我的父母親到底為什麼會結婚呢?我甚至因此感到害怕……」
奈伊:「『害怕』?」
「關於我與安雅……」
奈伊:「不,你們不會像你父母那樣的。」
不顧奈伊的安慰,我兀自嘀咕著:「我很喜歡她,友情的、愛情的,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沒有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呢?如果我其實存在著相當嚴重的心理問題呢?如果我也有暴力的傾向……事實上我想坦承:我常有這樣的念頭,我不確定我只是不開心還是我有憂鬱傾向,我不確定我有時只是因為不耐煩而有了血腥的妄想還是那已定型成我人格的一部份,我想我的孤獨有很大一部份正是來自於這樣的自我懷疑與焦慮,到最後,我才乾脆再也不去嘗試主動認識別人並與他們深交,我自發性地將自己孤立起來了。」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點……」奈伊:「我才認為我必須要主動聯繫上你。」
「什麼意思?」
奈伊沒有回應,反而將她剛剛的那句發言給刪除了。我追問著:
「奈伊,妳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
奈伊暫緩了片刻才又回傳訊息:「沒事,沒什麼。你還得回展示中心去找安雅,對吧?」
「對,」我從舊電視上起身:「反正這些都是很無聊的過去。」
「不,你的過往與擔憂並不無聊,對我而言,認識你的一切都很重要,單是光靠你會自我擔憂這點,我就能夠確定你不是一個如你猜想的那麼糟糕的人。」奈伊:「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嗯,希望吧。」我哼笑了出來:「妳很常對我講這句話,就跟安雅一樣。」
「是嗎?」奈伊又傳來了顏文字:「(๑• . •๑)?」
關上門,離開半荒廢的國宅,找到了最近的陸上電車站牌,我與奈伊結束了這段一時興起的溯源之旅。
我搭乘著陸上電車直達河岸站改乘通往新市區的地鐵,相對地,地鐵車廂的現代化程度更高,車門頂部都安裝有液晶螢幕,在站與站之間除了播放一些廣告、路況、天氣預報以政令宣導之外,偶爾也會插播即時的頭條新聞,現在回想起來,我應該多留意那則國際新聞才對,螢幕上顯示:〈國際刑警突襲丹麥 破獲多國駭客機房〉,而採訪內容則是國際刑警出動大批人馬從一處啤酒製造廠的地下室將各類主機、伺服器以及陣列磁碟貼上證物標籤、運上卡車的畫面。
雖然我趕上了展示中心,不過依時間來看今日的展覽已接近尾聲,參觀的人潮並沒有昨天那麼多,有了前一天的經驗,我很快地就來到了安雅的攤位,此時,恰好有一個身穿灰色西裝、戴著無框眼鏡、目測約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拉開接待桌前的椅子坐下,看來他正有興趣向安雅諮詢PLINE的細節;因此我決定暫時不打擾,而是保持一段距離、在隔壁攤位安靜觀察。
那名西裝男子首先向安雅遞出名片:「妳好,我是IQT電信研發部的幕僚:『約翰.林區(John Lynch)』。請開始妳的簡報。」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打從一開口就讓我渾身有種不爽的感覺,他的語氣、他的坐姿、他的灰色西裝都在散發出一股目中無人的傲慢。
安雅一定也有感受到:「沒什麼,就只是一件學生的實驗作品,可以直接在大腦中刻印暫時性的編碼,讓使用者直接透過肉眼就能解讀電腦的程式語言。」
「喔……是喔,妳知道,其實我們公司也有類似的研發項目,」林區露出輕蔑的眼神,並且未經同意就拿起PLINE在手中檢視著:「妳已經有驗證成功過了嗎?」
「不,還沒有,你手中拿的只是理論概念原型機。」安雅保持微笑,不過她卻給出了不實的答案,可見他也想盡快擺脫眼前這個人。
「難怪,」林區指著PLINE:「做工蠻粗糙的,設計上也很醜。」
安雅:「我還在想辦法改進。」
林區:「但是我本人對妳的構想還算感興趣,出個價格將專利賣給我吧,我們公司可以把它設計得更接近適合消費者需要的樣子。」
安雅:「正如我所說,這只是理論概念的原型機,還沒經過驗證,也有需多缺點正等著在接下來幾天匯集所有的建議方向之後另外再修改。」
「隨便啦,」林區將PLINE放回桌上,接著從他外套內袋取出支票本與筆:「就7000美金吧,對一個學生而言這應該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安雅:「關於這點,請讓我再有考慮的時間,畢竟我還沒有將它完善,而且就算需要有科技合作,目前也必須由校方作為仲介。」
「那麼8000美金呢?」林區:「我想後面幾天妳不會再聽到更好的價格了。」
安雅禮貌鞠躬:「不好意思,我的回答還是一樣。」
林區:「那就10000美金,妳的這頂破頭盔最高就值這個價格,不要太貪心,小朋友。」
安雅的隔壁攤位所展示的是用電磁場包覆氣體電漿的衛星推進器,雖然只是等比例模型,不過仍然有實際的噴射效果,我在想像著如果抱著那縮小的衛星推進器往林區的身上斜切劃過去,除了眼鏡,能否一口氣削掉他的半邊腦袋與身體,露出延髓、脊椎、肺臟及肋骨……
但我並沒有真的那麼做,而是走向附近的點心攤倒了一杯咖啡,然後回頭接近安雅的攤位。
「好酷!這是妳自己做的嗎?」我假裝是第一次看見桌上的PLINE、在傾身想要近一點觀察時不小心將咖啡淋在林區的支票本和褲子上:「啊!不好意思!」
林區冷眼瞪了我一下,我也在那瞬間瞪了回去,之後他改而露出微笑,故作鎮定而大器:「看來今天不是個談生意的好日子。」隨之,林區起身準備離去。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弄髒你的西裝了。」
林區拍拍我的肩膀:「反正這只是便宜的西裝。」
我一直注視著林區,直到他完全走遠、消失在走道的盡頭,確定徹底擺脫他之後,我才回過神來關心安雅:「妳還好嗎?」
安雅盯著剛才林區發給他的名片,表情有些陰沉:「他其實不是一般的科技收購商……」
「什麼意思?」
「沒事。」安雅轉而抬頭對我微笑:「謝謝你,我真的很不會應付這麼沒禮貌的人,當下我真想說服他戴上PLINE,然後暗中修改指令、將他的大腦燒成白痴。」
「妳比我想的優雅多了。」
「怎麼?為何又用『優雅』來形容?」
我指了一下隔壁攤位的衛星推進器,然後比出一個「割頸」的動作,意會過來的安雅不禁笑得更燦爛:「辦不到的,那功率沒那麼高。」
「又或者,在這整個會場裡我應該可以找到一支扳手吧?」
「我只是開玩笑的,你也是開玩笑而已……」安雅皺眉,想要跟我再次確認:「對吧?」
稍早我才跟奈伊提及我的擔憂,於是我立刻警覺地回答:「嗯,我是開玩笑的。」
安雅:「很好,因為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們不能選在這裡,我會找到他的住處、研究他每天的行動路線還有人際關係,等他一個人落單的時候才下手,而我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忙。」
摒息間,我倆的互視形成一種有默契的沉默,但隨後我們就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看來我的擔憂好像也不是真的擔憂,因為就算我的內心裡真的滋生出什麼可怕的念頭,安雅總是有更激進的黑色幽默可以替我化解。
展示中心即將閉館,我幫安雅收拾好東西,而她提議說:由於我們所住的飯店公寓有附廚房,所以也許我們等一下可以去超級市場購買食材、在房間裡自行料理晚餐,我也同意這是個好點子。
安雅似乎對今晚想要料理的菜單有想法,因此在超市裡,我的工作便只是簡單推著籃車跟在她後面就好,我其實完全沒有想過安雅竟然會作飯,我猜想是因為她從小就時常一個人在家的關係?天啊,到底有什麼是她不會的?
行走間,奈伊傳來了訊息,我趁著安雅還在挑選蔬菜食時瞥了一眼訊息內容:
「IQT電信並不是普通的科技企業,他們是由美國中央情報局扶植的西方公司,有人在注意安雅和你,小心。」
我快速打字回覆:「為什麼?」
可是奈伊遲遲沒有再回訊。於是我收起了電話,想要跟上已在另一條貨架通道的安雅,然而轉過彎之後,我卻看到安雅正在用自己的手機拍下林區的名片,並且附上文字傳訊給某人;安雅的舉動加上剛才奈伊的警告,我很難不延伸再去作其他聯想,莫非安雅早已知道自己遭到關注並清楚林區盯上她的原因?
我沒多說什麼,採買完畢,回到飯店之後,我們便開始料理今天的晚餐。
馬鈴薯煎餅、香腸豬肉捲、蔬菜豆腐湯還有稍微取巧的微波方餃;花了兩個小時煮飯,只用半個小時就吃完,再用十分鐘洗完所有餐具,但我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餐桌上有人陪伴,我們合力完成了一件事情,我意會到原來這就是與另一個人共同生活的模樣。只不過表面輕鬆的晚餐,我的心裡面一直另有介意,我猜想安雅也是如此。
裹上毯子,我和安雅坐在戶外的篝火稍作休息,這裡連頂棚都有架設能發出暖氣的瓦斯燈;原本還抱著筆電編寫程式的安雅,不知怎麼地,她赫然向我聊起了一件事:
「你知道我從小父母就不在身邊,所以他們把我託付給一個監護人,對吧?」
「嗯,我知道。」
安雅:「嚴格說來,那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類似法人的存在,他們還是會派人來照顧我,但每隔一陣子都會換一名新的工作人員,直到前年,負責照護我的人選才固定下來,我也非常信任她。」
「為什麼現在妳要跟我提及這件事呢?」
安雅:「很抱歉,我原本是想要在未來將這些訊息經過整理後才一點、一點對你說明的,然而近期法人那邊正面臨了某件事,以至於負責照護我的特派員在接下來這幾天會與我碰面,而我想你大概也有很高的機率會跟著我見到她;無論或早或晚,我知道這件事情很有可能突兀倒讓你覺得疑惑而莫名其妙,乃至不舒服,所以,不如就挑在今晚向你解釋吧。」
「妳想對我說什麼呢?」
「這個法人其實是個情報中心,之前我提過我的研究被某公司看中而得到各種軟、硬體的資助,指的就是他們。而之所以我的父母親會將我託付給這法人,主要是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展現出了與其他同齡小孩的異樣之處,起初幼兒行為醫師的診斷說我可能是高功能自閉症,然而我的所有測試項目和行為觀察報告透過某管道被這情報中心得知以後,他們便派人主動接觸了我的父母並對我進行二診,結果顯示我並非高功能自閉症,而是……」安雅敏敏嘴唇:「『十七世紀症候群(The 17th Century Syndrome)』。」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症名,那是什麼?」
安雅:「我不曉得這名字的緣由是從何而來,但具體而言的表現是:我的各種感受以及生理感知如果經過適當訓練的話,我就能夠憑藉自己的意志關閉或開啟,一般人或許可以透過閉上眼睛、摒住呼吸來斷絕視覺跟嗅覺,不過我卻能夠做到連聽覺、味覺和觸覺都能隨自己的意思調整感受程度,換句話說,如果我突然需要動手術的話,其實我也是可以不必接受麻醉的。」
「如果是這樣……」我不安地詢問:「當年妳的手被強鹼腐蝕,妳也可以選擇要不要感受到它?」
「沒錯。」安雅撫摸著自己手背灼傷的舊疤:「方便得像是機器一樣,也正如同機器,所以我連人類該有的感情也是必須要經過特定方式才能夠學會該如何表達,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無論生、心理的自律精密度才得以越來越高,畢竟我需要有更多生活的經驗來作為我觀摩的數據庫。這聽起來跟我自己的研究是不是很相似呢?」她苦笑著說:「你八成也不難發現:對比現在與當年的我,我的改變應該算是相當明顯吧?」
「的確。不過,就算妳自認當時妳不懂得如何表達情感,我還是可以感受得到妳內心的孤獨、不安以及認識新朋友之後的興奮。妳並沒有那麼像機器,我是說真的。」
「謝謝。」安雅:「那麼,關於十七世紀症後群的第二個──也是最主要的──特徵應該會更凸顯這一點吧……」
「那是什麼?」
「所有十七世紀症候群的患者都是解碼專家,簡單如拼圖、魔術方塊、益智玩具,複雜到需要涉及邏輯演算的刑案推理、金融操作、軍事密語、綜合環境系數的風險預估……以及電腦程式的原始碼,在我們的眼裡,它們都不是碎片,」安雅正眼凝視著我:「聽起來有沒有很熟悉?那就是我開發PLINE的原理。」
「妳是指……妳以自己十七世紀症候群的症狀進行逆向工程,然後試圖向其他人分享這樣的能力?」
「沒錯,因為我從來就不認為十七世紀症候群的病徵是種缺陷或貶義,如果我有能力可以讓人跨越感知孤獨的障礙……為何不呢?」安雅聳著肩。
「那麼在妳眼裡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安雅羞怯地笑了出來:「不行,我沒法回答這問題,不是我不想,而是……那是純抽象的感受,溫柔、和善、禮貌、有強烈的責任感,但同時,你也傷痕累累、恐懼、偏執、拘謹、自卑,還有,彷彿深不見底的孤寂。」
「嗯……」除了低聲虛應,我不知如何反應。
話鋒一轉,安雅深吸一口氣:「至於今天我們遇到的那個傢伙……」
「約翰.林區。」
「對,」安雅:「我則是看穿了他更多的背景,他既自大又驕傲,缺乏同情心、道德感薄弱,擅長威脅與欺騙,但那是由於他的工作本來就需要這樣的人格特質,因為他並不是什麼研發部的幕僚,而是一名士兵、斥候,更精確來說,他是一個間諜,因為IQT的全稱是『In-Q-Tel』,本職是網羅全世界三大先進領域:軟體、基礎設施、材料科學,以確保NATO(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在國際上的戰略優勢,特別是美國,畢竟它身後的最大資助商正是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中央情報局),合作對象還包含了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以及NSA(National Security Agency:美國國家安全局)。」
「為什麼妳會知道那麼多?」
「因為我的法人長期都與NSA呈敵對競爭的狀態。」
安雅的發言令我直覺上感到危險,也許我(當下)不應該再多問,可我卻忍不住:
「妳一直提到的法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事務所(Das Büro)』,那就是它的名稱。」安雅坐姿前傾,十指交拱貼在嘴唇上,她神情嚴肅說:
「我想是時候讓你知道我的網路暱稱了,我也是事務所裡最頂尖的駭客之一,我的名字是『回文(Palindrome)』。」
「回文」……在我為了搜尋奈伊而瀏覽各大地下討論區的往日裡,我曾聽過這名字,被人推估為白人、男性、年齡四十歲上下、根據地為美國亞利桑那州(Arizona)的回文,是個曾癱瘓過歐洲梯隊系統(Echelon)的傳奇駭客,結果其真實身分竟是一個我自國小就認識,現年與我同齡、僅有16歲,本人就坐在我面前與我侃侃而談的少女:安雅.哈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