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這件事和學測毫無關係。它發生在學測制度建立前數年,事情發生的當下,她也早過了需要學測的年紀。
她在網路上看到了這則策展告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像等不及紅綠燈號誌轉換就右彎的騎士,再度不偏不倚地將直行過街的她,攔腰撞倒在地。她無法動彈,腦子嗡嗡作響。那是一個深沉到鐘點俱寂的夜,沒有行人,沒有和星子和月。
意識一下子就變得虛迷,她發現自己想不起原本要趕赴的地方。心跳得猛烈,視線開始從邊緣扭曲,大地晃動不已。她只約略想得起,阿母早起特地為她殺了一條魚,生裸的河鮮,熬成湯水,用蔥薑點綴得秀色噴香。魚在砧板上奮力掙扎所留下的拍記,現在才從她的嘴裡冒出了血腥。
醒來時人在醫院裡。床邊圍了大大小小的人臉。醫生唯恐腦傷,一一要她指認每張人臉。那些記憶都還在,沒有因為來路不明的撞擊而失散。她的父母。朋友。在醫院執事的長輩。
人來了又散。有的要去辦手續,有的張羅日用吃穿。估計得住院一陣子,她的肋骨斷了,幸好沒插進肺裡。她也許小睡了一會兒,也許只是望著白晃晃的診間日光燈發呆。時間流逝得不知快慢,然而她體內的時區在快轉和倒轉。這個鐘點,這麼急火火、暗迷朦,妳是要遐叨位?阿母用手輕撫她的額頭,指尖粗礪、帶著經年操勞磨損的硬皮和破口,手心透涼、彷彿是因為在低溫的急診室奔走滂沱了太久。
就這樣,她想起了另外一隻手。看著厚實卻感受不出崢嶸的骨感,溫軟如玉、膚似凝脂。這類溢美之辭,應該是用來形容女人的。偏偏一個大男人也擔當得起如此盛譽。然而,與冠冕自持、修剪整齊的手背,背道而馳,他的掌心潮濕又曖昧,貪婪遊走在她身上時,總會留下黏膩的汗漬。
是了。她想起來了。她被這樣的男人收服在掌心。最初是堂正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的版本。後來才發現堂正的另有其人,自己是豢養的偏門。見面需要偷鐘點,與他會合,一向都是她冒險抄小路。
來做筆錄的警察很不解,明明也有大馬路可以選,為什麼偏走上連路燈和監視器都沒有的僻巷。這樣破案渺茫啊。小姐。妳根本玩命嘛,就算不是被撞,也很有可能遇上強盜劫色的歹徒。
當愛得渺茫,搏命可能是僅剩不多的壯烈選項。其實她也不是要求得太多,沒想到只是一點點光亮,對他而言也是太多了。
她沒奢想過他會來。他還是來了,因為他們仍有檯面上的正當關係,應該盡下人情道義。他甚至周到得連檯面上的伴侶也帶來。細緻的一對璧人,拎著當季青翠的葡萄與蘋果。阿母慌忙不迭地要招呼貴客,誰想得到自己的女兒已經回報出自己最珍貴的。
如果要描述人生的至痛,真的發生時,並不痛。只能感覺到支離破碎。多少年來,她都是家中份量最重的孩子,她給出去份量最重的愛,被人當成廉價的玻璃珠,隨時賤棄拋售。
男人坐坐即辭,久了怕露出破綻,難保剛逢事故的她,會不會突然真情流露。他就這麼輕瞧她。以為這點檯面上的掩飾,她會吝嗇給他。
她讓他體面地走了,如同他體面地來。才走沒幾步,她就看到他的後衣領沒有翻整好,有一角促彆地瑟縮在毛衣領口內。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可能一切發生得太匆忙,出乎他的意料與算計之外。體面,畢竟需要表裡合一,才會天衣無縫。
她很想起身幫他這個忙,這是她的擅長,也是她的習慣。想想還是忍住了,她被撕裂成細瑣的單位,再也掌握不到觸及對方的力道和支點。只能用僅存的手感,抓住了阿母端上來的水杯。破綻就由應該的人去揭穿吧。她感覺好渴,渴得可以飲盡全世界。
後來,她繼續乾涸了幾年,日子竟也慢慢豐潤起來。空閒的時候,她回到當初收治她的診間當志工,在那裏承接破碎的、潦倒的、渺茫的患者。患者無眠的夜晚,她會說起當年那場離奇的車禍,肇事無蹤,她早就釋懷,也放棄究責。
想想,這也許是生命給她的學測,在她一次又一次奔向他的暗路上,終於給她迎面一擊。以彼時痛楚,換此時醒悟。崎嶇,不是通往愛唯一的路。愛得偷天換日,不如把日子扛在自己身上,實誠以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