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雷及偏私的負面觀點,還請慎入)
這部電影觀影體感非常長,倒不是故事時間跨度長的關係,而是故事非常用力地表現女主角阿黛兒的迷茫與寂寞。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女同志的故事,不如說是男性視角下的女性愛情故事,充滿虛幻之感,幾無共鳴;相較之下,男性(認知女性)的焦慮、不安與慾望還更加真實。
在與艾瑪交往之前,阿黛兒在朋友的鼓譟下,嘗試跟對她有好感的學長交往。而阿黛兒跟男友湯瑪斯的格格不入,即是與艾瑪關係的預示與暖身:湯瑪斯是性別與興趣的差異,性則和大多數男性一樣,只在乎自己的表現,最體貼的就是問對方「舒不舒服」;跟艾瑪是性愛無比投契,但除了興趣、職涯,還有家庭階級、年紀的差距。艾瑪對阿黛兒的輕視和「希望跟我同一水平」的期待,在初識、試探、熱戀時的對話便隱約可識──只是兩人對彼此的情慾太熾,就算有察覺也會視而不見。
兩人交往後如何相處,第一次到對方家吃飯的互動亦能窺見:白酒在阿黛兒家是偶爾的調味,在艾瑪家是餐前酒;阿黛兒說她什麼都吃,只討厭甲殼類,吃起來像鼻涕,艾瑪早已知道卻讓家人招待她吃全桌海鮮,餐桌上可以暗示生蠔如同女性性器官,艾瑪也開誠布公承認阿黛兒是交往中的女友,「生蠔如果夠新鮮,檸檬滴一下都會動」、「沒關係,讓她試吃看看」;阿黛兒家招待艾瑪的是家常的義大利麵,艾瑪用的是「哲學老師」的身份,還得謊稱自己有男友,但面對阿黛兒父母對生活與職涯的現實問題,艾瑪無法表現她慣常武裝自己的、用禮貌包裝的輕蔑(一如她的藝術家朋友看待阿黛兒的職業),只能無措的抵擋……
在不熟悉的環境裡,往往才能看到一個人內在的真實。藝術是那麼的脆弱,自信也是。阿黛兒不以提升閱讀的敏覺與寫作的才華為目標,選擇當幼教老師以求生活穩定,鏡頭大量呈現教學的過程,卻都是放大主角的寂寞、無味,而非尋求專業的樂趣、自信;而艾瑪必須活在一個將藝術知能視若殿堂的環境,才能顯現她的獨特,她甚至不能在朋友面前肯定阿黛兒的料理,而是一再惋惜女友不肯發表作品,宛若她的「不上進」也是她自身藝術才華的汙點,卻從未尊重她認為寫作是私密的分享。當我看到阿黛兒住在艾瑪家,為她即將舉辦特展做料理招待朋友,自己卻一句話也插不上嘴,只能不停忙碌來讓自己有事做才不會顯現無措的時候──就確認是誰會被遺落了。
我沒想到的是當衝突發生,艾瑪會那麼輕易的把阿黛兒「趕出去」。
如果把艾瑪與阿黛兒的生活環境交換,結果也會交換。
艾瑪始終是阿黛兒仰望的對象,「我沒有把你當白痴」是真話,阿黛兒只是卑微地想為她一再被旁置的寂寞與情慾尋找擁抱的體溫,即使對象是她早就知道無法滿足她的男性,也聊勝於無。艾瑪的憤怒是出於自卑──阿黛兒在她的環境不敢承認「交女朋友」;對她的羞辱與憤怒,亦與異性戀男性的邏輯相差無幾──或許只差罵不出「是不是他讓你比較爽」而已。
性愛也是。三次性愛都有意義,第一次是確認關係終於能釋放對彼此的慾望,長度與強度都一如A片的展現──演出來的;二、三次都用性來彌縫在對方家庭必須調整自己的不適:在艾瑪家,阿黛兒努力撫平自己「她愛我她在教我她不是故意在貶低我」,在阿黛兒家,阿黛兒努力取悅艾瑪的自尊心,性愛是哲學課的實踐。
「水的缺陷是重力,重力必然存在於水中,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是自然的。」
「大象有長鼻子,用來撿開心果,沒必要卑躬屈膝。
長頸鹿有長脖子,用來摘星星,沒必要飛翔。
變色龍有會變色的皮膚,用來躲避敵人,沒必要逃跑。
詩人寫詩來描述這一切,沒必要理解。」
如果非要改造對方符合自己的期待,自然就是缺陷──但艾瑪這位藝術家,不曾想要理解阿黛兒這位曾經的繆思。愛是要單方面如此努力的一件事,自然會長到令人困倦。有趣的是,阿黛兒看似保守,卻忠於性欲與愛,並且盡力去追求;但對藝術價值,家庭教她生存優先,愛情是鼓勵之餘永遠不會遺漏「你一直不夠好」的暗示。艾瑪看似前衛,實則必須由家庭與環境精心餵養(而她似乎以為是自己的堅持所成,所以惱阿黛兒不堅持不表現),要阿黛兒對性愛忠誠(而她最初擁著女友卻一直試圖接近阿黛兒,一如她忽視阿黛兒的寂寞去為麗茲畫裸體畫──發生戀愛的形式往往是習慣的複製),與家庭的要求亦同樣保守──最後她選了育有女兒的麗茲作為伴侶。
導演極力放大阿黛兒的情欲與寂寞,深怕觀眾不能體會;結局早已在開始時註定,毫無巧合與誤解的可能,阿黛兒最後離開展覽的一身藍,也扣合片名的「最溫暖」──是那樣的絕對而唯一。這是一個非常努力展現真實的愛情故事,真實得讓我聯想到《柏格曼的島》裡,女主角克麗絲同為導演的丈夫自云「以女人為主角,使他不虛矯現實」。我只是無法確定,如果這是一部異性戀愛情電影,去掉阿黛兒同儕對女同志的羞辱(儘管那言詞在我的生命經驗裡更像異男對男同志的恐懼焦慮)和歡樂的同志遊行,會有多少違和;而觀影結束後的疲倦與事後回想的感受,是會縈繞不去的不適,還是理所當然的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