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部電影,我有一種被諒解包覆的感覺,而且兩周來意猶未盡。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三段故事的發展都是藉由兩人對白的往返堆疊而成,跟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的情境有點類似,讓我產生某種既視感。精神分析去除了動作的情緒卸載,只留下語言和聲調的交纏,因此建構了純粹的獨特性。如同王家衛電影中主角的自言自語一樣,濱口竜介電影中的雙人對白撐起了令人難忘的戲劇張力。觀影過程中會覺得挺有法國電影的味道,但有的法國片對白氾濫、話語太多,本片則是恰到好處。
再者,我認為本片是三段另類的女性「愛情電影」,線索就在於本片配樂,舒曼的〈兒時情景〉不只是追憶快樂童年,那是他和心儀對象克拉拉共享的記憶,用音符來遠距誘惑,象徵著被阻擋的苦戀。
電影展現了不滿足的欲望 — 特別是破壞性的欲望 — 如何在各種關係的流動中被緩緩涵容。毫無疑問地這是各種心理治療的核心元素啊!
(底下微劇透)
第一章、 魔法
A女和B女是工作上的好友。某次在計程車的後座尬聊,B對A描述最近和一個男生的談話經驗,談了15個小時,帶著甜美的雀躍,說是一個帶有魔法的時刻。在這個偶然發生的聆聽過程中,A逐漸聽出B遇上的是自己兩年前分手的前男友C。A沒多說什麼,但下車後忽然去找C,想跟C確認他比較喜歡誰……
A的心情顯然混雜著「我曾擁有」的失落感以及衍生的妒火中燒,找上C像是宣示主權,挺類似「釣魚台是我國領土」的行動,這行動很可能破壞B和C萌生的新戀情,導演反覆辯證著這種嫉妒-破壞衝動的危險性,使觀眾覺得緊張。我想「魔法」對女生來說,或許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灰姑娘仙杜瑞拉因著魔法而遇見王子;冰雪奇緣中自帶魔法的姐姐艾莎,是小女孩眼中的偶像巨星。當B用魔法來形容與C的交談時光,勾起A無比的嫉妒,興起將C奪回的想像。最終A並未讓步給自己的嫉妒心,也可能她在對談中彷彿確認了她仍是C的最愛,選擇了成全,我鬆了一口氣,但覺得「鬆一口氣」本身很莫名其妙。
但A真的放下了嗎?誰敢預料C是不是B的好對象?從C和公司女部屬的幾句對話,似乎洩露了某種曖昧性:C或許很花心,而非對前女友A念念不忘的深情男子。當然這只是我偶然的破壞性想像。
第二章、敞開的大門
人妻A回到校園當大學生,與男大生B發展不倫性關係。B被C教授當掉而懷恨在心,要求A去誘惑C,設局仙人跳以做為報復。A有些崇拜C,她拿著C的得獎小說,到教授研究室,朗讀書中描繪性愛的片段,同時秘密錄音,調情之餘不時想輕掩上門;C則數度起身打開房門。
A字字句句的挑逗,碰上的卻是C有點荒謬好笑地堅定與直白。掩上門,因為性事公開令人羞恥;敞開門,意謂坦蕩蕩無可羞愧。C非但沒有對A的性欲望有任何反感,還同理A的某種深層匱乏,對A說了些肯定、鼓勵的話,A受感動而招認自己正在做不好的事。只是後來A又發生偶然性的失誤,起了顛覆性的破壞力……
我個人最喜歡第二章。做為觀眾,我很擔心C會情不自禁、行為失控身敗名裂,但與此同時內心的另一面卻期待C的肉體熱情被點燃。在這裡,導演再次反覆辯證著這種愛慾-破壞衝動的危險性,使觀眾覺得緊張。我的聯想是,C教授展現的態度,或許就是分析治療師該有的態度。治療師要容許自己有各種情緒、欲望並予以接納,但專業職人的行為不能踰矩。
當然這樣的偶然在想像中不免留下遺憾,欲望受挫,卻是每個人的日常風景。我們都得學會哀悼。
第三章、再一次
在未來一個無法用網路聯繫的時代,女同志A返鄉參加高中同學會,沒遇上想見的好友,失落中卻在車站手扶梯上偶然邂逅家庭主婦B,兩人彷彿熟識地瞬間熱絡,B邀請A回家坐坐,彼此確認後,A恍然大悟自己腦補認錯人了,B其實是個陌生人,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中閨密C。在日本社會這應該是很失禮的事。但B沒有下逐客令,反而鼓勵A試著對自己說出她想對C說的話:A懊悔當年不夠勇敢、沒有向C告白,錯失了一段可能的同性因緣……
我體會到一種心理演劇或完形治療的味道。A對C的情感,移情到B身上,受挫的欲望,透過言說連結到涵容的客體,B無條件扮演C來聆聽A,有人可以理解甚至形成某種共振,於是空氣中產生了轉化的效應,後來讓B努力追上A,在車站對A說A也讓自己想起過往某個人……
每個人都想重現美好的舊時光,或想彌補昔日所犯的錯,都想要有再一次的機會,弭除遺憾。我腦中想起天線寶寶經常嚷著again, again!! 然而,心理意義上的「再一次」久別重逢,卻是真實世界的第一次偶然相逢。偶然間的電光石火,可能是對過去的一種修復,但同時是一場現在進行式的建構。倘若無法把握住共存的雙層意義,就可能會錯失當下初次的這一瞬。
結語
最後回來談
舒曼的〈兒時情景〉。舒曼在寫給克拉拉的信上說:「我保證這些曲子能讓妳發笑,只要妳運用想像力,就可以很容易理解它們的內容。」
[1]片中有些片段確實引我發笑。片頭出現的音樂是〈兒時情景〉第一首「陌生的國家和人民」。兒童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就好像踏上了陌生的國度般興奮。世故的大人在成長中逐漸失去這樣的觀察力與好奇心,或許戀愛的人除外。精神分析師麥可巴林(Michael Balint)說:
「戀愛的人們是令人起疑的生物,就如同偉大的改革者或偉大的天才。上述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悲劇英雄角色的候選人。」[2]本片的主角都是為情所苦的世間男女,觀眾將跟隨這些承受情欲流轉的英雄,展開三次冒險。《偶然與想像》的場景都發生在日常生活,甚至可能曾發生在你我身上,看似平淡,導演卻運用其富含想像力的眼睛,創造出貼近人心幽微曖昧的故事和場景,不落俗套而且韻味綿長。
(偶然與想像,濱口竜介,2021。)
[1] 參考:舒曼的不二情書《兒時情景Op.15》。https://www.url.com.tw/blog/?p=42192
[2] Balint M. Sex and Society (1956). In:
Problems of Human Pleasure and Behaviour. London: Karnac, 1987: p.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