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馮絲瓦茲‧多爾多(Françoise Dolto)曾說,同意製作「當孩子出現」(Lorsque l'enfant paraît)這個廣播節目,是她一生中最難下的抉擇之一。她撰寫過複雜的理論著作,但是另一方面,她始終希望透過簡單的方式以及易於理解的詞彙,讓每個人都能進入她精神分析師的知識和經驗領域裡。她曾在雜誌上寫過許多所謂「普及化」的文章,也參加過一些廣播節目。然而,以講述個案情況向聽眾充分深入回答問題的方式,卻是一項完全創新的做法,因此是有風險的。必須既不能變成無視專業上須嚴守祕密的公開諮詢,也不能是帶著教條口吻的理論課程。首先她要求只接受書面信件,因為這樣,對方就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困境,進而保持一點距離。接著她要求由我來整理信件。然後我們遇到了一位出色的電台主持人傑克·琶戴勒(Jacques Pradel),他的聲音非常溫和,而且對製作這個主題很有興趣。節目開播時,他還是一位三歲女孩的父親,妻子正懷著雙胞胎,也是一位充滿熱情又有智慧的對談者,我們之間立刻萌生了默契。馮絲瓦茲.多爾多有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特點就是:她愉悅輕鬆,又有幽默感。她甚至說自己的意見純屬個人看法,認為別人不同意她的觀點,其實是非常好的。她說話的方式非常生動傳神;當她找不到適當的詞彙時,常常習慣發明新詞,這是她一直讓編輯很傷腦筋的地方。不過她對聽眾的智慧以及父母親們的能力充滿信心,而且尊重他們,也不好為人師。偶爾有些批評的信件,她都能夠以極其寬容的態度接納。從所有這些元素裡誕生了一種獨特的化學效應,聽眾們立即報以熱烈的共鳴,「當孩子出現」廣播節目一舉成功,真是成了社會奇觀。在路上人們會停下車子收聽節目;在工作場所,員工會圍聚在收音機旁,生怕錯過任何談論的內容。
馮絲瓦茲‧多爾多當時已經六十八歲了,從原來忙碌又有卓越聲譽的臨床醫師,突然成為備受追捧的公眾人物、明星,常在街上被認出來,電視和報紙爭相邀約。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會有如此突如其來的改變,這讓她難以接受,並且很快就明白到,名氣完全改變了她與病患之間的治療關係,有人因為慕名或好奇而攜子前來求醫。她立刻決定停止在自己的診所看病,但仍然繼續接受其他專業精神分析師前來向她請益諮詢,並且繼續為收養機構裡的孩子做心理諮商,因為她認為,在那裡不會有名氣之擾。另外,她在醫院裡發明了一種特殊的教學方式:就是在一群大約二十名訓練期的精神分析師以及執業精神分析師面前進行諮商,讓學員們實地觀察她如何與嬰兒以及幼兒工作。這在當時仍屬少見,多爾多算是先驅!這種諮詢的方式令她全心投入,持續到生命終點,也就是直到她去世的前兩個月。當時她罹患肺纖維化,日夜需要供給氧氣。看病時,她隨身必備一個攜帶式氧氣筒,回到家,總是筋疲力竭,卻十分歡喜。突來的盛名之累,迫使她必須重新規劃自己的臨床醫師生涯。為了堅持自己的道德理念,也為了將一生的經驗傳遞給那些對精神分析一無所知的人,她付出了痛苦的代價。然而她的堅持是對的,因為她深信聽眾們的智慧,終於使她贏得了這一場賭注。
成功的代價
成功永遠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尤其是如此重要的成功,更會引起嫉妒與爭議。然而也是因為這個廣播節目,讓她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元素,而成就了日後「 綠房子」(Maison Verte)的計畫。
她在六歲時誓願要成為「教育醫師」,讓父母非常震驚,並且向她解釋這個職業不存在,她隨即回答說:「這樣的話,就來發明好啦。」而她,也確實做到了。
她關心的是如何盡可能將自己一生的專業經驗傳達給父母、醫生、教育工作者以及所有與兒童接觸的人,無論他們的職業與職位。有兩個使命驅使著她:一是她非常看重知識的分享,她認為一己的知識和努力可以讓所有的人受益。另一個是,所有重要的治療師都關注的防微杜漸,不希望見到由於無知而重複教養上的錯誤,導致神經質的痛苦、家庭緊張、學業受挫等等,讓原先有能力有智力的孩子無法在世界上獲得發揮的空間。她經常告訴我,所有這些工作最重要在於傳遞經驗,也就是透過治療孩子苦痛所得到的各種寶貴經驗,讓其他的孩子能夠受到更妥善的照顧。
這個節目為當時樹立下了里程碑,即使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人們依舊熱烈又感動地談論著這個節目。我們經常在電影或電視中會聽到關於多爾多的習慣用語:她已經進入了公共領域。節目一開播,聽眾們立即深受吸引,卻也引起各方針鋒相對激烈辯論是否有權利繼續播放像這樣製作型態以及談話方式都如此不尋常的節目。另外許多精神分析學家也為之震驚,認為精神分析因此被誤導,甚至褻瀆了它原有至高無上的神聖。毫無疑問地,在精神分析專業領域中,她為盛名之累付出了代價。今日,當我們看到電視或廣播節目中肆無忌憚大談隱私,再穿插上一段膚淺的心理評論,大家卻毫不在乎的時候,再回頭看看當年這個滿懷謙虛又謹慎的廣播節目所引發的媒體風暴,真是讓人驚愕。她甚至被戲稱為「精神分析界的祖母」,大家以她的盛名為藉口,詆毀貶抑這位傑出的臨床醫師,否決她從一九八四年著作《身體的潛意識意象》(L’image inconsciente du corps)一書開始一生致力關於身體的潛意識意象表達非常重要的理論貢獻。她曾與拉岡(Jacques Lacan)同為佛洛伊德學派的創始人之一,在最後一次分裂中,有人擔心她會憑藉聲名大噪而覬覦權力,這對她來說真是相當殘酷:她對權力毫無興趣,為人非常謙遜。或許是,她已經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的這個意念,支持著她以哲學智慧超然地走過了這場風暴。
她去世於一九八八年,舉國同悲,葬禮由一位天主教神父、一位基督教牧師隨同一位伊斯蘭教伊瑪目以及一位猶太教拉比舉行,萬千群眾前來致意。 她非常有名,但是在身為臨床醫師、理論家以及訓練師這一方面,卻又不為人深知。一部分是因為她從來不想創立學派,即使她培育了許多精神分析師,卻將這些年輕人視為同輩。 她喜歡說:「我沒有學生」,也喜歡說:「 千萬別做馮絲瓦茲‧多爾多,要做你自己」,還會閃爍著慧黠的眼神說:「我很願意給你一些建議,只要你保證不照著做。」
幕後故事
一九七六年十月至七八年十月兩年間,我們完全生活在「當孩子出現」廣播節目的步調中。我們會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來到她的診所錄製一整週的節目。每個星期我們都會收到一百封左右的信件,我會帶著五個文件夾,分裝著每一天的節目主題。由我來做前置準備工作:也就是選擇討論的主題以及信件,然後摘要來信綜整討論主題。我會畫出重要的段落,還會建議傑克·琶戴勒要做的提問。事實上,這些信件都太長了,根本無法全部唸出來。為了讓大家能夠思考症狀的多面意義,並且在案例之間相對比較,通常我會選出幾個相同的症狀,但背後的問題卻完全不同。即使健康的孩子有時也是會出現症狀的。接著我們會以信函通知那些預計在節目中回覆其來信的聽眾,還有那些對同一主題提出問題的聽眾,知會他們空中答問的日期。其他來信的聽眾幾乎也都會收到書面答覆。所以每次節目都是一場龐大的工程,我認為大家都夠感受到我們全心投入的誠意。這實在是令人興奮、感動又筋疲力竭的兩年。每次去母親家時,我總是隨身扛著一個裝滿信件的大書包,週末常是在口述聽寫答案中度過。與聽眾之間的對話過程真是既充實又飽滿。精彩的是聽眾來信的演變:起初我們收到的來信很簡短,解釋的也不很清楚;到了後來,信件內容又長又詳盡,細膩又聰慧,甚至十分睿智。有些信甚至長達四十幾頁,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回答這些完全了解孩子痛苦的父母。他們已經花了很大的功夫思考過問題,只等著馮絲瓦茲‧多爾多確認他們走在正確的路上。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讓我們感到十分振奮的是,來信展現了大家了解了面對孩子時應當抱持的態度,這實在遠遠超過了我們原先的預期。
詭祕停播
「當孩子出現」這個節目持續播出一年半的時間,給那個時代留下了永恆的印記,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節目驟然停播跟之前的廣受歡迎一樣令人驚愕,原因至今成謎。國家廣播電台更換台長,新任臺長賈克琳·波堤野(Jacqueline Baudrier,1922-2009)有一天把我們叫到她的辦公室,告訴我們她決定停播這個節目。她沒有給我們任何解釋,而是要馮絲瓦茲‧多爾多像記者一樣主持另一個有關心理方面的節目,我母親當然拒絕了。她甚至提議要我母親跟兒子,當時非常受歡迎的歌手卡洛斯一起演出,一起唱歌!
節目停播的消息沒有對外宣布,九月新學年開始時,聽眾們徒勞等待著他們最喜愛的節目。他們非常震驚節目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好像馮絲瓦茲‧多爾多和聽眾之間的交流必須在沉默與禁言裡落幕。信件持續湧進了幾個月,我們要求電台聘雇一名祕書來回答聽眾們的信件,卻被告知:「你們不要回信就沒事了。」我們據理力爭:「身為臨床工作者,我們不能讓這些焦慮的人陷入困境中。」這整段冒險過程始末都精彩生動地記錄在戴樂古(Delcourt)出版社發行的漫畫書《多爾多風波》(L'onde Dolto)中。
我相信,在文化差異的背後,隱藏著普世人類的靈魂及其磨難。我希望台灣的讀者們能夠享受自己遇上馮絲瓦茲.多爾多出其不意的回答時的樂趣,也希望你們會喜歡她細膩、溫暖、仁慈又風趣的智慧。我真是喜歡曾經發生在法國二十世紀的交流,能夠跨越時空與非常不同的讀者們相見,我要衷心感謝譯者單俐君女士,以及心靈工坊出版社提供優質中文版版本的機會。
卡特琳·多爾多醫師(Dr. Catherine Dolto)
二○二二年五月四日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