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福沿著石磚路走回距離麵包坊不遠的住處,天色尚亮,畢竟已是四月底,蘇黎世天黑時間也逐漸延後。好飽,還是需要動一動,一來讓肚子舒服些,二來是讓頭腦冷靜些。
在路上的其他行人,頂多只是留意到澳福的膚色不同於高加索人,要不是近距離看,任誰也瞧不出這位黃皮膚的東方人,捏著一封信的右手微微發抖著。要不是婉拒老司機波特的好意,沒有直接載他回到住處,而是停在麵包店門口,澳福就要錯過從山東寄到這裡的信了:
「禮賢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答。革命已結,力不次。易不易。衛禮賢頓首。Switzerland彭澳福。」
要是明天再看到這封信會怎樣嗎?不曉得。能收到師弟衛禮賢萬里捎來的信件,已經是萬幸。不曉得勞師父還好嗎?
好久沒收到母親曹氏的消息了。當時在青島跪別母親之後,還收過她的來信,最後一封提到她要前往江蘇當年太祖父的老宅去尋找一位遠方親戚,而那已經是中華帝國被中華民國給取代之前的事了。
和榮格夫婦以及吳爾芙小姐的一場便餐,勾起澳福許多心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簡直像是梅乾菜的久遠了。
要是他還留在青島和母親住一起,說不定,不是說不定,而是已經當了父親了吧。不會,不會的,母親曹氏不會強迫他結婚的。曹氏早早就說他父母宮有破軍,父母緣淺,又說他遷移宮有紫微,不如早早去外地打拼,還能遇見貴人。也是他少年心性、見革命軍四起打亂了求取功名路,再加上衛禮賢投入勞師父門下…這位師弟現在到底在忙些什麼呢?
澳福走著走著,一回神竟然見到熟悉的高挑黃色飛檐、圓形拱門與紅色涼亭…,不知不覺走到湖邊的支那公園。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澳福手撫翠綠色欄杆,看著公園裡的水塘,「…為何你不懂*,只要有愛就有痛,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澳福幾乎想不起母親曹氏是不是曾說過這些話,「你的夫妻宮有地空星,這…就不必勉強了…」,倒是榮格夫人在臨走時特別邀請他「有空就過來喝杯茶吧~」的和煦神情,竟是如此清晰。
艾瑪怔怔*坐在沒有其他人的餐桌旁,右手拿著小湯匙撥弄著杯裡的一小截茶枝,一會兒浮一會兒沈;窗外天光猶亮,榮格什麼時候送走澳福及吳爾芙,她壓根兒記不起來。
「沒有,是宇宙一開始的樣子;有,是萬事萬物的母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沃夫其實也沒做什麼,只是他聽完我批評佛洛伊德的陽具論、大力讚揚子宮的涵容能力後,並沒有露出不開心或不耐煩的模樣,反而還一臉認真附和,和我討論中華古代說書人的事:每件事物都帶著陰性的特質,呈現陽性的功能(萬物負陰而抱陽),雖然我不是很了解這是什麼意思,但見到沃夫認同我的模樣,親切感油然而生。
哼,虧我當時還向佛洛伊德先生求救,請他勸勸卡爾,不要沈迷於莎賓娜,想不到豬去狗來,走了莎賓娜、來了吳爾芙,就算卡爾沒有因此冷落我、對我是越來越好,但,我是他的真命天女,他怎麼可以把愛分給其他人呢?哼!
是不是我也該有自己的空間呢?
生了五個孩子,每個都很可愛,我也很愛他們,可是,就算是有南妮的協助,總是要花上不少時間照顧孩子們;那我自己的需要呢?我自己的生活空間在哪裡呢?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才不想這麼早就變成喪屍哩!
卡爾對我提出席拉納姬的觀點和他的銜尾蛇看法不同,並沒有太大的反彈;相反的,他好像是找到什麼寶藏似的,見獵心喜、溢於言表;甚至,沃夫的那些話,也讓卡爾聽得津津有味,彷彿他從這些話裡面找到什麼東西似的。和佛洛伊德先生決裂的打擊,對卡爾影響真的不小,幾乎是一蹶不振了…天曉得我有多擔心他…也真的要感謝上帝,派來沃夫拉了卡爾一把…不對,沃夫根本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和卡爾的婚姻的,要不然我怎麼會輕易地開口邀請他來我們家作客呢?
「我還是第一次和榮格夫人這般輕鬆坐在餐桌旁聊天哩~上次和沃夫送卡爾回家,明明我也和沃夫一起照護了卡爾,艾瑪當時還沒有給我好臉色…」吳爾芙吩咐了管家別來打擾,一回到家便進入書房,一下子坐在書桌前發呆,一下子在書架上翻找,如此來回好幾趟,最後還是回到書桌,坐下。
窗外樹影搖曳,背靠著窗戶的大書桌攤開著好幾本書,原本在書桌前翻看著的吳爾芙,不曉得何時消失,卻在書房另一頭整個人埋進子宮似的沙發裡。
其中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蓋著的書,封面是簡單的黑白線條畫,頗為精美。
The Peacock Skirt, illustration by Aubrey Beardsley for Oscar Wilde's play Salomé, 1896
「我這樣愛你,到底對不對?」吳爾芙喃喃自語,手上的捲紙煙還有裊裊餘煙;在窗外斜射而進的光線下,毫無重量的輕煙像是精靈即將現身的巨大。
「榮格夫人怎麼會邀我一起共進午餐呢?會是卡爾嗎?」吳爾芙吸了口煙,緩緩吐出,精靈的身形更加巨大。「不可能,我問過他,但他說過他怎麼也不可能離開艾瑪,要我早早斷了這個念頭。」
「晚了我就不要了,我是這麼想過,可這話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卡爾這麼聰明,懂的事情也多,和他對話很有意思,可以說是我智性上的帶領者,只不過,如果放開他…」吳爾芙輕輕搖了頭,似乎回應書房裡精靈,「我不想對自己太殘忍…」
「卡爾是我的獵物嗎?真希望我是亞馬遜戰士*,牢牢攫住他不放,管他是不是艾瑪的配偶;Joey doesn't share food,我的就是我…」
吳爾芙從沙發起身,穿過精靈般的煙霧來到書桌前,翻了薄薄的書,也翻了幾頁厚厚的書,走到窗邊,眺著窗外好一會兒,又回到沙發裡。
「會是沃夫的緣故嗎?那天老司機波特送來榮格夫人的邀請函,問他是正式午餐或者是便餐,波特也不甚清楚,今天看到沃夫也只是比之前見到他的樣子有模有樣些,還稱不上盛裝…莫非就是他?如果是卡爾跟艾瑪開口,肯定會被打槍的…」
「艾瑪和沃夫的談話有來有往,卡爾時不時在一旁也加上幾句,艾瑪的神情和卡爾之前提到的很不一樣,甚至,她看我的眼神也沒有太大的敵視,隱隱然有股和善…會是受到沃夫和她談話內容的影響嗎?沃夫這位東方人,唸了幾句像是咒語的東西,『搗生衣、衣升餓、鵝聲山、山昇萬湖』竟然讓卡爾聽得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起來;他是欺負我這個麻瓜聽不懂嗎?不然就是這些話,鎮住了榮格夫人的魔力…」
「有機會再問沃夫清楚點好了…」吳爾芙陷進沒有開燈的書房裡…
榮格站在澳福旁邊,在門廊前目送載著吳爾芙的黑色轎車緩緩離開。
「沃夫,謝謝你接受艾瑪邀請前來用餐;自從前陣子我出現靈視後,她一直很擔心我的狀況,經常提心吊膽著我何時會再發作。」兩個人望著微微揚起的灰塵,併肩站著。
「…」
「剛剛艾瑪出現較多強勢的言語,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她平常是很溫和的,很少這樣子;沃夫,你這個神秘的東方人到底是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呢?哈哈!」
「會不會…嗯,我是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吳爾芙小姐在場的緣故呢?夫人她…」
「我曉得;她多少聽到我和安東妮之間的事情,一直都很難諒解,嘆…不了解我的人,都說我不對,可是我這個情況…『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榮格停了好一陣子,澳福沒有打斷他的意思,畢竟來者是客,總不好搶主人的話頭。此外,剛剛在餐桌上聊天時,榮格開口的頻率和前陣子在烘焙坊聊天時來得低,或許是有什麼他的苦衷。更何況,一踏進榮格家的庭院時,榮格就對他擠眉弄眼「萬事拜託了~」,再加上榮格夫人沒有出來送客,可以想見榮格和夫人以及吳爾芙小姐,三人之間一定有些什麼事。這些念頭在腦中迅速轉過一圈,澳福決定還是保持安靜,聽聽看榮格在目送吳爾芙上車後有什麼情懷。
「…沃夫,你今天回應艾瑪那個席拉納姬的一番話,讓她越說越起勁,甚至是那些阿拉花瓜『搗生衣、衣升餓…』什麼的,艾瑪也很有興趣哩~」榮格慢慢走下門廊,澳福也跟上前去。老司機波特以為榮格要送澳福上車,很快打開車門,比出「請上車」的手勢。
榮格彷彿沒注意到波特的動作,停下腳步;波特的手保持原來的動作,等著榮格的進一步指示。
「…沃夫,我會不會輕忽了艾瑪的能力呢?因為,她提出來的觀點是我沒有想過的…」
「嗯,我是沒想到會和夫人聊得這麼開心。真的。」澳福突如其來的回答,令榮格笑了出來。
「我要謝謝你呢;艾瑪不常邀朋友到家裡來作客,雖然我們夫妻三不五時會因為不同目的的邀約而參加各種餐會,她也只是保持禮貌的社交而已。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也邀了安東妮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