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我和我的冠軍女兒》│旁人眼中的「賠錢貨」，卻是虎爸心中的角力女王

2016年上映的印度電影《我和我的冠軍女兒》，是一部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運動員傳記作品，主要在講瑪哈維亞〈Mahavir Singh Phogat〉栽培女兒成為角力選手的故事，他的大女兒吉塔〈Geeta Kumari Phogat〉更因為是印度首位獲得大英國協運動會的女性角力冠軍，以及有資格參加奧運的女性角力選手，在女性地位低落的印度，創造一頁傳奇。

瑪哈維亞年輕的時候是一位國家角力選手，一心一意想為國家拿金牌，但國家給運動員的資源不多，他的父親覺得當運動員賺不了大錢，在父親的逼迫下，瑪哈維亞放棄了奪牌的夢想，但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他一直希望他能夠有兒子能完成他的夢想，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劇中瑪哈維亞太太從生第一個孩子到第四個孩子的過程，非常有既視感，在瑪哈維亞太太生了第一個女兒以後，整個村莊的人們，就突然全部變成包生男專家，提供給他們夫妻各式各樣的偏方，從吃什麼，到何時行房、行房幾次，都有人信誓旦旦提供給他們秘方，每一回瑪哈維亞太太生孩子，都搞得好像是選情之夜，全村人關注；我想起上一代的幾位長輩，都曾經為了生男丁，不斷的，一個孩子接著一個孩子生，我有一位學姊的名字，是父母特別請算命老師取的，看似正常好聽的名字，卻隱藏著父母「招弟」的心機；而我這一代，看似已經男女平權了，但也有女性主管與同事，跟瑪哈維亞太太一樣自責，覺得一定是自己哪裡不好，才沒能為先生生個兒子，我到現在都無法理解，是什麼原因，讓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們，還會有這種想法。

瑪哈維亞在第四個女兒出生後，幾乎已經放棄他的夢想，某一天，鄰居太太帶著受傷的兒子來告狀，指名打傷她兒子的兇手是瑪哈維亞的大女兒吉塔與二女兒芭比塔〈Babita Kumari Phogat〉；此時，如果你是瑪哈維亞或瑪哈維亞太太，會怎麼處理吉塔與芭比塔？我的話，一定是狠狠的訓兩個女兒一頓，陳腔濫調的要她們以後絕對不可使用暴力。

吉塔跟芭比塔應該也是有心理準備，會遭到父親一頓狠狠的責罵甚至是毒打，尤其，印度的社會，跟幾十年前的台灣很像，看整個村莊在幫瑪哈維亞夫妻報包生男秘方，與瑪哈維亞太太生小孩，村人聚集在產房外面等開獎生產結果，就知道那是一個人際關係非常緊密的社會，這樣的社會，好處是，你的小孩不只是你的小孩，而是整個村莊的小孩，壞處也是如此，個人的隱私空間極小，任何異於主流的決定，都會遭遇到物理距離非常近的群體壓力。

如果瑪哈維亞只是一般的印度男性，吉塔跟巴比塔應該免不了一頓嚴重的責罰，但瑪哈維亞不是；作為一個前國手，為國爭光是他長久以來的夢，這個夢想隨著金錢的現實，以及四個女兒的陸續出生，漸漸如死灰般寂滅，但這個受傷的鄰居男孩，像一個星星之火，再度燃起他燎原的壯志。

告狀的母子離開後，瑪哈維亞只淡淡的問了兩個女兒發生了什麼事情，要她們兩人把打傷男孩的過程演練給他看，接著就沒再表示什麼了，吉塔與芭比塔對父親的反應，喜出望外，但很快的，她們就知道，原來事有蹊蹺，瑪哈維亞開始了為期數年對吉塔與芭比塔的魔鬼訓練。

她們開始了專業運動員般的生活，除了黎明即起的體能與技藝鍛鍊、嚴格的飲食控制以外，她們還被迫在練習時，穿上只有男生才會穿的短褲，甚至還得把長髮剪掉，讓她們飽受非議，這對她們來說，是比身體的受苦，還要更加不人道的酷刑。

以台灣的觀點來看，小女生穿短褲，留男生頭，沒什麼大不了，但在印度，卻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記得三十五歲那年，去尼泊爾當志工，某天拜訪一個熟識的印度教家庭，女主人年紀小我一歲，兩個孩子都已經是高中生，或許是天氣，也或許是長年在體力上的操勞，使得她的外表看起來比我蒼老許多，我們聊著聊著，她就說，她好羨慕我的短髮，在尼泊爾，女生必須是長髮，短髮是不被允許的，我這才意識到，我連續多年進出尼泊爾、印度多次，竟然沒有發現，我沒有看過短髮的女性，原來，連頭髮長度這麼小的事情，也不是每個國度的女性，都可以自由的決定。

吉塔與芭比塔在父親的嚴酷訓練下，受盡鄰里與學校師生異樣的眼光，心裡必定受了不少創傷，但承受著巨大壓力的，不只是她們，還有她們的父親；其實不要說街坊鄰居批評瑪哈維亞對女兒做得太超過，身為觀眾的我，也無法認同他的虎爸教養，小女生的自尊也是很重要的！

嚴酷的訓練，開始引發吉塔姊妹的對抗，她們無法正面違逆父親，就用一些小動作，被動攻擊父親的指令，瑪哈維亞開始在一些他搞不清楚的地方吃鱉，直到桑妮塔結婚，吉塔與芭比塔，才放下對父親的憤怒與不諒解。

桑妮塔是吉塔姊妹的朋友，姊妹倆瞞著父親，偷偷去參加桑妮塔的婚禮，印度的婚禮，多是幾天幾夜的流水席與狂歡熱舞，在滿滿的歡樂氣氛中，唯獨新娘本人卻是鬱鬱寡歡，就在眾人玩得不亦樂乎時，瑪哈維亞卻來到婚禮現場鬧場。

吉塔與芭比塔事後悠悠的對桑妮塔傾訴：「我們只是一天沒有受訓，何必鬧得如此難看？什麼樣的父親會逼女兒成為角力手？逼她們五點起床跑步，逼她們像奴隸般吃苦，逼她們和男孩打鬥，如果她們抗議，就剪掉她們的頭髮，但願老天別給任何人這樣的父親。」

桑妮塔沒有給予吉塔與芭比塔同情，卻反而說：「我倒希望老天給我這樣的父親，至少妳們父親是為妳們著想，否則，現實的情況是，女孩子一出生，就教她煮飯燒菜和洗衣，讓她做所有的家事，一旦她滿十四歲，就把她嫁掉，除掉『賠錢貨』，而且她所嫁的男人，是她從未見過的，她還得被迫生養小孩，那就是她的命，至少妳們的父親視妳們為他的孩子，他獨自對抗全世界，他隱忍別人的嘲諷，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讓妳們將來有自己的人生，他有什麼錯？」

台南女兒的「嫁妝一牛車」是知名的，據說，以前大戶人家送的嫁妝，不僅包括新娘房、大廳及廚房所有日常使用的器具物品，連新娘子百年以後的棺木都列入嫁妝之內，所以台南人說，「嫁一個女兒財產去一半，嫁兩個女兒財產去了了」；印度女兒的嫁妝跟台南相比，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嫁一個女兒，就可能讓一個家庭傾家蕩產，桑妮塔說的「除掉『賠錢貨』」，不是誇飾，而是現實，因為如果嫁女兒時，沒有附上豐厚到讓男方家庭滿意的嫁粧，女兒未來甚至還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有些家庭，因為不滿女方的嫁粧太少，在婚後恣意對女方家暴，甚至還會刻意製造火災或廚房意外，謀殺女方，印度政府為了遏止這樣的惡習，在1961年制定「嫁妝禁止法（Dowry Prohibition Act）」，後續也有陸續修訂法條，但印度是一個傳統力量非常強大的地方，法律再嚴格的規範，也很難杜絕每年百萬以上的婦女被燒傷，台灣的陽光基金會，甚至還在印度成立「康復中心」，幫助這些被索奩焚妻的婦女。

吉塔姊妹從小浸淫在這樣的文化裡，自然秒懂桑妮塔這番話，不是安慰，而是實情，她們確實有一個很特別的父親，一個沒有跟隨主流傳統價值觀，把她們當成賠錢貨的父親， 一個真心真意想要她們活出自己人生的父親，儘管，這樣的真心真意中，也藏了他對自己未竟夢想的私心寄託，但光是那份願意獨自抵抗龐大壓力，努力讓她們發光的愛，就已經讓她們姊妹，有機會活出跟其他幾億印度女性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樣的覺悟，讓吉塔姊妹倆自發性的開始努力練習，接下來一場場傑出的賽事表現，讓吉塔得到更多注目的眼光，只是那樣的注目，已經從嘲笑，轉為羨慕。

接下來的劇情，姊妹倆並沒有就百戰百勝，一路攻到運動員的最高殿堂，也不是從此以後，父女三人就戮力同心，不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她們還是經歷過敗戰的打擊，父女之間也曾有過重大的矛盾衝突；其實，無論是夢想，還是關係，都不可能會一帆風順，但只要目標是一致的，關係裡的彼此，大家都是有愛的，那麼這些經歷過的挫敗，都會是重大的養分，讓自己與彼此，往更美好的地方邁進，正如過往我熟悉的金融市場，再怎麼強勁的牛市，一定也會有下跌的時候，但只要基本面夠扎實，這些回檔的時刻，都只會是短暫的，而且還會因為籌碼的整理，打造一個更堅實的新底部，奠定更穩健的多頭趨勢。

成為母親之後，特別能感受到為人父母的艱難，這不只是物質資源的問題，還有教養上，不停面對的種種疑惑與掙扎；緊了，怕傷到孩子，鬆了，怕孩子誤入歧途，加上周遭各種聲音，彷彿除了媽媽本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教養專家，都可以對在職中的媽媽指指點點，正如瑪哈維亞他們所在的村莊，從怎麼生男孩，到怎麼教小孩，全村都是專家；為人母的經歷，讓我切身體會到當父母的難，也就更能理解，自己的成長過程裡，那些自以為受到父母給予的種種創傷，是因為父母也有他們的侷限，正如我們，也有好多好多視野上的、資源上的侷限；無論當時我們感受到的是愉快的，還是跟吉塔姊妹初期剛開始受訓時一樣，感到巨大的專制與壓迫，那都是他們愛我們的方式，尤其我們中年人的這一代，虎爸虎媽與虎師是主流，但若沒有他們當年嚴厲的督促，或許，我也沒有機會獲得高等教育，正如吉塔姊妹，沒有瑪哈維亞施予的嚴酷培訓，不會有後來在運動場上揚名立萬，成為印度女性標竿的她們。

過去在印度的時候，曾經親眼見過幾位適婚年齡女性朋友，她們整個家庭在擇偶時，遇到的種種挫折，在印度的社會裡，那種挫折是會讓他們整個家庭，還有她整個人陷入嚴重低落的重大打擊；當中還有朋友後來逃到西方國家去，不再回印度，不再留在這個她們土生土長，卻無法讓她們好好完成她們自己的家鄉，不過，也必須說，並不是每位印度女性，都過得水深火熱，我也有很大比例的女性朋友，在婚姻裡如魚得水，過得很不錯。但當我努力以印度文化的視角去看《我和我的冠軍女兒》這部真人實事改編電影，就愈覺得瑪哈維亞這位父親的了不起，以及吉塔姊妹，有多麼的幸運，她們或許真是印度的「天選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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