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
沈默說法
鄭問與馬利聯手的《阿鼻劍》,為武俠漫畫開啟了另一種充滿藝術與生命哲思的可能性。鄭問仙逝數年後,馬利以文字獨力帶回了阿鼻劍世界,將故事視角拉向《阿鼻劍》之前,去凝望勿生與阿鼻使者的前塵往事。
【目擊武俠】:
〈愛與殺的時光──閱讀馬利《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
沈默/寫
香港武俠漫畫的經典作品馮志明《刀劍笑》、馬榮成《天下畫集》(在台為《風雲漫畫集》),在風行以後都有小說問世,皆由漫畫編劇操刀編寫而成,前者是劉定堅的《刀劍笑新傳》,後者則為丹青的《風雲》小說。兩者在我年少時期那是閱讀的狂歡之書,劉定堅寫來真真情色、暴力與殺戮的極致,其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之強度,尤在武俠暴力書寫之王柳殘陽之上;而丹青則是以人物的情感為主,那悲情主義之漫漶難擋,聲嘶力竭得教正值青春期的人熱血沸騰啊。
讀馬利的《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彷若重回少年時,來到愛與殺的時光。當然馬利的敘述文字,比起狂暴殘虐的劉定堅、濫情無敵的丹青,是更優雅節制的,雖有大殺大戮之景、迷離奇幻之感,但也不乏詩意的結晶,如「起初,時間是快的。╱快到只剩下眨動。一年如一日的眨動。╱北風的呼嘯,夏夜的蛙鳴,都在眨動中更替。╱再逐漸,時間是慢的。╱慢到春日草葉上的露珠成了永恆的飽滿。╱飽滿到讓人難以喘息。」、「不知道你的夢想多快實現,又多快破滅的?╱我那一趟很快。」、「你看過夢中的星空嗎?╱或者,星空中的夢?╱那大大小小的銀色光點,不是掛在我們頭頂,而是灑在我們四周。……星星,不讓我們出聲。╱不准動。」等等。
馬利以平川為主述者,採全第一人稱書寫,有一些時光流逝的獨特觀察,那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感懷,如「一個快三百歲的人,記憶裡最清楚的會是什麼呢?╱說是一些男歡女愛的場面,還鉅細靡遺,會不會不好意思?」這是男性遠去青春走入人生中晚期後的真心話,就像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苦妓回憶錄》、川端康成《睡美人》、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羅麗塔》、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湯瑪斯‧曼《魂斷威尼斯》所寫的那樣。
我且又想起了張國立《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寫到的「原來人生值得珍惜的不是鏡子後面的未來,是鏡子內反射出的過去。時間看似往前走,實則往後走。」、「時間不動,人動,他可以轉身,走回過去,找回羅雨。回去的旅程會艱辛,如果不回去,就永遠回不去,而後被時間掌控。╱人若不動,時間就動了。一旦時間動起來,它快得令人沒有追趕的機會。」、「所有東西放慢速度,和本來的不一樣。放慢不同的速度,出現不同的感覺,像很多看起來一樣、其實不一樣的世界排在一起。╱那麼世界不是一個,很多個?」
此外,《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對五代的描述,也頗扎實,對歷史現實的引入,基本令人信服,包含各州各城的地方差異,特別是唐代通行的過所,一如雲中岳武俠寫明朝的路引──類似現代國家的護照,而要取得通關憑證,那是層層的程序與困難。雲中岳在1960、70年代對此著力甚深,也以之講述俠客在國家之前的無能為力,從而帶出武俠的另一面,被律法與人事層層包裹的不自由性,以及人活在時代裡的侷限。
唯馬利對過所只是略略表過,他無意以此講述對武林人物的束縛。但有意思的是書中角色孫手,他是一名過所偽造者,像間諜電影常見製作假護照、假身分證的偽造專家,感覺這個行當在古代可以生出許多故事。我不免浮想聯翩到莊文強編導、周潤發和郭富城所主演的《無雙》,真是把偽鈔技術提升到最高等級的逼真想像力哪。
而《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對我來說,最動人的是人性裡的佛魔辯證,如有靈性、嗜血而生的阿鼻劍所隱喻:「阿鼻劍!阿鼻劍!說是可正可邪,可佛可魔,但我用過,我知道成魔的可能有這座山這麼大,成佛的可能不過一片雪花!」、「『阿鼻劍不需要回到地獄。』勿生說。『阿鼻劍本就是地獄。』」、「如果這時候有人看到我,他會怎麼形容我呢?╱就是一個魔,就是一個鬼吧,我想。╱可是又怎麼樣呢?我有種意氣飛揚之感。」
善非常艱難。相對來說,惡太容易就可以掉進去。惡念總是徘徊縈繞於人心,不散不離。維持善念,卻如同在炎夏中要呵護一塊碎冰,難行得近乎不可能。但這也正是武俠小說的價值,往死亡與地獄之蔭穿去,仍舊堅守悲憫愛憐的最大可能。
「『你會遭遇這麼多事,都是因為你有了那一把劍。沒有那把劍,你不會想到出門,也碰不上這些事。』勿生說。『使劍的人,都該給自己的劍取個名字。那是他命運的鑰匙。也許,你的劍有了名字之後,你就會想得清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是什麼了。』」而我這麼想著:如果能找到自己的劍,又能找到劍的名字的話,就再好不過了──無論這把劍是什麼,也許佛魔,也許善惡,也許是情愛,也許是志業──都不啻於人生極其幸運、無可思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