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去台中辦《向著光飛去》的分享會,完全是因為一位姐妹的緣故,一位從美國回來的心理學家,卻成為每天調製精油與喇皂的女巫柯阿娥Hūi-hong Claire Âng,而她的心理學長才,我看著她實踐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一點也不浪費。
話說回頭,為何跟她有關?
緣起於第一場分享會開始宣傳時,阿娥私訊我要不要到台中辦一場?因為她很想聽,又沒時間來,只好想辦法把我弄下去,就這樣,她安排了想想人文空間,讓我跟想想的阿王也變成姊妹,一切都只在半天內就安排妥當,我就在很適合這本書氛圍的想想辦了第三場分享會。
我也是投了個機,因為1228早上我在台中也要參加一場新書發表會,承蒙台中新文化協會的彥斌大哥錯愛,找我幫繼父蔡寬裕先生寫了一篇訪談,於是,身為作者群的我自然會去參加《透光的暗暝》發表會,就利用這個南下的機會,一併辦了自己的分享會。
由於有直播的關係,所以每一回的分享會都會有一點點差異,特別是搭配著現場來參加的朋友不同,也會碰撞出不同的火花,這次在想想就不同於以往兩場,現場朋友會在我分享的時候適時地插話幫我補充、驗證或發問,很有意思。
這次來參加的朋友除了陳彥斌大哥、小碧Debbie Hung、廖建超外,還有一位在臉書上認識幾年的Teresa Hu帶來了好吃的金魚屋,這是我們首次相見,礙於分享會後的分享時間,未能好好跟Teresa講上話,她曾舉手要分享,但可惜我錯過了那個機會,回程路上一直記掛著沒能讓她在現場分享,對於Teresa,有著一份關心,也很想聽聽她想說什麼,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吧,芸芸臉友中,總會有一些是特別讓人記掛的,素昧平生,但是貼文裡總會有點什麼引起我的注意,好不容易相見了,卻不能深談,我會再去台中的。
楊碧阿姨一家都到場是我最感動的場景之一,只是我選的場地是必須席地而坐的舞蹈教室,讓老人家們疲憊了,心裡很過意不去。每次大家都會臆測,書裡的柳絮有誰的影子,誰是朱文心,誰又是謝千榕,我總是笑說可以隨意猜測但千萬不要對號入座,只有張靜之我不諱言是有著楊碧阿姨的身影在其中,《向著光飛去》動筆前,我曾趁著阿姨來台北時訪談過,聊了一些陳年往事,一些心裡的感受。楊碧阿姨歷經的白色恐怖受難家屬的經歷與我大不同,她是真實地陪著母親入獄過的,只因為年幼,不得不陪著葉陶女士受難,這種傷害一生難解。阿姨總是害羞,或說與我們一樣總是與人疏離,但阿姨是個溫暖的人,在她身邊可以感受到她那一代的熱情與溫柔。
阿姨的女兒陳玫君也帶著女兒同來,我在現場說到做為第二代,我們總是有著一種局外人的疏離感,難以與人親近,玫君後來在臉書上留言說,她其實現場想要說,不管是第幾代,似乎都有著這種局外人的疏離特質,是的,我相信是這樣的,但我衷心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可以活得更好更健康。
三場分享會裡我都會講到局外人觀點—從小到大,我總是很難與人融合,即便處在非常熱鬧歡快的場合裡,也許我看起來也會笑會聊天,但其實並不是如此,我的心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看著眼前的一切,不是我刻意的,只是從小歷經的磨練讓我變成一種疏離的、無法與人同樂的狀態,我可以看起來很快樂地一起笑鬧,但往往我的心不在現場,那是一種局外人的狀態,於是我的投影片也會寫著:「那是一種,無論如何,都無法融入周遭環境的遙遠距離,即便咫尺,亦是天涯。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感受,而這種感受,一生緊緊相隨。」
當我說到此時,阿娥突然開口,說起我們初相見的事情—那是2008年的事了,因為我即將面對一場大災難,好友邀請我同遊花蓮,就在那場旅遊中與阿娥一家相識。阿娥說那時候她覺得我既然願意同遊,為何會總是一張臭臉,她心想也許是因為我即將面對一場大災難心情不好,但分享會聽到我說到局外人觀點,她立刻連結起當時初相識的印象,或許不只是我心情不好,還有著我根深柢固的局外人狀態。
我無意如此,但,這也是一生難解的糾結,即便我現在已經比以前更可以勇敢過著向光與開心的日子,但局外人的疏離仍然不時出現在許多不受控的時刻。
分享會還來了一位特別的朋友,Sabrina Wang,我在觀賞二代女姐妹郎亞玲的舞台劇《記得,因為愛》時相識,她是在美國專攻歌舞劇表演的專業演員,不但在美國演出歌舞劇,也在亞玲的舞台劇裡演出重要的催眠師一角,表現極為突出吸引了我的目光,演出完後在臉書上我們連結了,而這天,她來了,是我們初次正式相見,很開心,她專注聆聽的神情十分動人,她也發問了在我應該叛逆的時候我可能無法叛逆,我是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的?
我想想,我覺得我好像一直都沒有什麼叛逆,因為那個處境,容不得我耍賴叛逆。此時,我小學四年級的同學郁芳芳突然問是否可以插嘴,然後,她說她是我小學六年級的同學(但應該是三年下學期到四年級上學期),當時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或我的身份,只看到一個高高瘦瘦,臉很尖很美(這部分一定是誇飾了),總是充滿著一身的驕傲氣質,而且隨時都抬頭挺胸站得很直的女生,她叫施珮君,然後一年後她又突然消失了,一直到她(我)上了新聞挖挖哇,才又找到她(我),接著又補充那種驕傲不是對人不好的驕傲。
那一刻,我笑了,我對Sabrina說,這可能就是我的叛逆吧,芳芳說是對那個時代的反抗吧?是的,是這樣的吧,因為在那個時代,我知名的父親讓我無所遁形,無論去到哪個學校,總是警總會先一步到位,對我而言,不容得我犯錯,只要一犯錯人家就會笑,因為我是沒有父親的人,因為我父親是政治犯云云,因此,我從小的確就知道自己必須有一個姿態,那個姿態就是有禮的,但也是緊繃而疏離的,或是如芳芳與阿娥說的,一種驕傲的姿態,是的,我想,這就是我一生相隨的叛逆吧。
但其實,回程夜奔高速公路時,突然想起,驕傲的姿態或許是無意識地展現,但我有意識的叛逆,應該是高三時,我十八歲,由於高一就得文學獎小說首獎,因此受到校內評論作家老師的關注,每年督促我要寫兩篇小說,後續又得獎,也在報上發表短篇小說,直到高三時,老師突然說:「珮君,妳不能停止寫作,我們要像栽培楊逵的孫女楊翠一樣地栽培妳。」
這段話像支毒箭射中了我一直武裝的內心,而且一舉刺穿了我努力維持的盔甲,所以,老師的意思是因為我有才華要栽培我?還是因為我是某人的孩子?
於是,自此,我停筆十八年不再寫小說,直至36歲時,再也無法忍住想要創作的渴望,才又重新寫作,並且出版了長篇小說《月蝕》,當然,也是我另一段嚴酷生命歷練的開始。但,會有誰這樣執拗?如此對自己的生命以決絕的叛逆手段斬斷了自己與生俱來的,無法割捨的文字熱情?
這是叛逆,也是缺乏自信,誰說不是呢?熬過許多羞辱與磨練的我,終究敵不過內心的魔鬼,寫作或許是我的天命,或許是我最能引以自豪的能力,只是輕輕拂動,就讓我轉身離去,從此深藏十八年,彷彿我從未寫過一字一句,如今回想,老師當年的一段話,或許從來都不是我意想的那般。
第三場分享會,我有了更多的收穫跟反思,這次的出版帶給我無限的禮物,每一場的分享會,讓我與大家相聚,誠如我在《向著光飛去》的謝辭裡說的,感謝人世間的所有相遇,如果我必須要以停筆十八年換得未來數十年小說創作的熱情,或許,就是如此吧,我將不再停止創作小說。
另外,Sabrina臨走前跟我說,她還用鉛筆在書上做了眉批跟記號,我聽了大笑,謝謝妳。
最後,這是2017年的最後一天,這一年我經歷了最壞與最好的,人生一直有高有低,但願我們都能度過漫漫長夜,向著光飛去,祝福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