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寂寞，更寂寞

本文節錄自2014年出版之《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

有人說愛情之所以形成，是因為兩顆寂寞的心相遇。

因為寂寞而相遇相愛並沒有問題，畢竟，我們都不是離群索居的動物，每個人都會希望有個心靈相通的伴侶，問題在於，萬一這兩顆寂寞的心相遇之後還是寂寞，那怎麼辦呢？

我一位女性朋友集美麗與才幹於一身，就如同許多女強人，她的感情卻很坎坷，先是所託非人，交往之後對方才吐實自己有家室，好不容易分手了，這位有婦之夫卻死纏爛打，逼得我的朋友不得不換工作，連網路行蹤也層層把關，甚至跟一些共同朋友斷絕聯絡才得以脫逃。

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不菸不酒不涉足夜間場所的男人，朋友以為找到好對象，豈知竟在交往兩年後，無意中發現男友跟女同事溫馨接送情已經半年，還有無數的問候簡訊與email，男人當下惱羞成怒，責備女友偷窺他的隱私。

女友為了挽救這段感情，占卜、塔羅、星座樣樣都來，然而東窗事發後，男人與女友之間爭吵不斷，也從不保證會改，反而仍與女同事繼續曖昧關係。

感情走到這個地步，曖昧的角色已然混淆，到底男人要棄絕的，是那位女同事還是我的朋友？很弔詭，對吧？

尤其當我們得知這男人的每任女友都遇過相同的問題，總是跟另一名女子有著說不清、理不斷的關係，一切彷彿都清明了起來，唯一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只有我的朋友。

女友來自一個父母關係極不和諧的原生家庭，父女感情疏離，因此對她呵護備至的男方雙親完全符合她的幸福渴望，同時也深自恐懼無法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對象，終至寂寞孤老。

這種故事在現代社會一點也不少見，原生家庭影響我們深遠，卻鮮少人可以覺知到這點。特別是不被父親所愛的女兒因此缺乏信心，卻層層疊疊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以為自己不可能遇到好對象，或是不配擁有好對象。原生家庭是我們人生中完全無能選擇的項目之一，打從我們出生那一刻，就落定了幾近前半生的命運，這完全無從選擇的，卻是影響我們一生中最大、最多的部分。

父親是女性一生中接觸到的第一位男性，與父親關係的好壞自然也會影響到女性日後與男性相處的模式，以及女性如何在男性面前看待自己的角色。

這位朋友因為原生家庭的缺憾而渴望的，我們如何能苛責？但她的寂寞、她的恐懼真如她自己所想的嗎？

那麼我呢？來自充滿缺憾的原生家庭，姊妹倆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因著原生家庭的背景過於複雜，成年後我找了個單純的對象結婚，以為只要有個平順的幸福小家庭就好，因為這是我前半生所缺乏的。

越是缺乏的，越顯渴望，往往也越是我們無法掙脫的陷阱。

前夫在婚後便辭去工作，雖說是要幫忙我早年經營的咖啡店，但其實因著種種原由，咖啡店並沒有經營很多年就收起來了，前夫仍然每天在家，即便找了工作也很快離職。

這樣的日子過了六年，房貸家用種種的壓力讓我非常不快樂，然而為了維持幸福小家庭的假象，對外不曾有過半句怨言。記得嗎？因為我從小就如此習慣於假裝啊！對前夫也百般隱忍，卻常常望著前夫的背影，不能明白為何自己有了家庭，卻比以往感覺到更深切的寂寞？

始終記得還住在高雄、還沒生小孩的某個夜晚，前夫照舊坐在客廳看電視，那天我的僵直性脊椎炎發作得很厲害，沒有辦法坐在書桌前繼續我的翻譯工作，很難得的，我早早上了床。

然而一陣毫無預警的空虛與焦慮當頭罩下，即便在美麗島事件發生的當時，即便我因著父親的緣故被叫到升旗台上去羞辱的時候，都不曾如此焦慮與空虛，那一刻，我懷疑自己有何必要看到明天的太陽？明天跟今天會有什麼不同？

不會有任何不同的！

不會有任何不同的！

我全身起雞皮疙瘩，感覺到毛髮的豎立，我坐在床上，看著窗台，臥室裡暗漆漆，只有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我知道明天不會跟今天不一樣。我從小不斷欺騙自己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但那個晚上，我再也不確定了。我抓著床單，不敢讓自己下床，因為我知道一旦下床，我會像受到蠱惑一般地打開窗戶，結束這個無法改變的人生。

我不記得自己如何度過那個晚上，不記得自己一手抓著床單、一手抱著自己多久，才讓那陣空虛與焦慮散去。

婚後第六年某夜，我們已在台北，前夫仍在書房狂打電腦遊戲，我再次突然意識到巨大的驚慌，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這種無人可以傾訴的孤獨要如何是好？這真是我要的家庭跟人生嗎？ 我還能繼續假裝下去嗎？

面對即將滿週歲、仍然每個月要回台大檢查心臟的女兒，我終於了解到自己之所以會隱忍這麼多年，全然是因為自己也是母親獨力養大，便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我的女兒會不會也走上同樣的路，認為男人可以在家中不事生產，女人就該是無怨無悔的那一方？

這個想法讓我非常驚恐，我很害怕恐慌症再度發作，但是我的內心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我更害怕的是萬一我的女兒未來也走上同樣一條路呢？那一刻，我終於覺知到──我必須中斷這個循環！可以中斷家庭宿命的不是我的父母、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我們自己才是那個可以看穿命運對我們開了什麼玩笑、並且做出決定的人。帶著這份勇氣，我向前夫提出離婚。由於前夫拒絕簽字，我只能帶著孩子跟前夫分居近六年，最後才在二○○五年得以官司勝訴而離婚。

一場缺乏心靈互動的婚姻竟耗費我十二年的青春。

寂寞，往往趁我們的渴望未得滿足的間隙竄出，而這些渴望，到底是我們真正需要的，還是我們想要的？如果我們可以理解自己多一點，接受自己的現狀多一點，會不會寂寞就可以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