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2014年出版之《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推薦序,作者為楊翠老師
這是一個渴光靈魂的自白,也是痛與愛的第一手見證。關於一對母女,如何面對孤獨、創傷與疾病,如何跋涉苦難,走渡險惡,尋求自我療癒與救贖。
書中最動人的,是母女間的相互疼愛與信靠。單親母女,彼此在場,每一個日常生活的細節,都是人間至美。7歲時,母親節,小女孩以小手遞出她存了好久的750元,請母親吃了節日套餐;11歲時,見母親猶豫不決,芃芃用零用錢與壓歲錢,為母親買下那台二手類單眼;還有母女兩人一起烤蛋糕、吃湯圓的情景,牽手走過每一條街巷。日常,就是最大的幸福。
這個一直在尋找幸運草的女兒,其實就是母親的幸運草。讀到又熙2008年被陷害,以詐欺罪名判刑7個月,即將入監服刑前夕,小四的女兒,看著媽咪打包行李的畫面,不覺落淚。深受孤獨、疾病之苦的母女兩人,相互照顧、依賴,即使是離別相送,也是靈魂緊緊牽繫。這是一幅永恆的畫面。
這樣的母女情愛,更反襯出書中那位前政治犯父親的無情。做為母親的又熙,內心努力蓄養火種,從不吝於為女兒打光、煨暖;然而,做為女兒,她對父親的依戀、渴愛,卻僅僅換來心碎與傷痛,讀來讓人非常不捨。
最深的痛,來自最深的愛。只因渴求父親的愛,卻換來愛的斷絕,父親無情地奪走女兒所有的陽光。我絕不會說,這是因為父親受盡政治黑獄,因而未曾學會愛人的方法。確實,因為政治黑暗,讓女兒失去父親的溫暖照拂;然而,身為父親,失去點燃光熱的能力,絕不能推給政治。
身為台灣最知名的政治受難者之一,他的女兒, 40年來,無論願意或不願意,都只能揹負污名,受盡社會的冷漠與敵視。政治受難者家屬的身分,連想放棄,都不能自主選擇。然而,最後,真正讓女兒陷身黑暗境域,真正取消女兒存在感的,卻不是社會,而是父親本人。書中說,父親「帶走了所有的光線與熱度」,女兒「從此跌入長達六年的黑暗期。」而父親卻因從未細讀過女兒,而誤解怨怪女兒「文革式弒父」。然而,父親,你存在過嗎?你是如何存在的?
這名父親,以各種方式缺席。弔詭的是,在女兒生命中缺席的父親,卻又以另一種鮮明的形象,無時無刻不在女兒的靈魂中,刺痛地在場。一種缺席的在場,一種愛的匱乏的在場,一種愛的剝奪的在場,一種愛的決裂的在場。
父親最大量的缺席與最大量的在場,成為女兒的夢魘,深入靈魂深處,分秒啃噬著她。疾病是一種隱喻。女兒憂鬱症的癥候式閱讀,必須從父親那一頁開始,火線在苦難的歷史源頭就已深埋,而引爆,則在比歷史更森寒的現實裡。
書中說:「父親,是個絕情的人;母親,是個任性的人。」因為父親而受盡人間寂涼的母親,以她自己的方式,愛著一雙女兒。無愛是痛,有時候,愛也會成為一種痛。彷彿隔代輪迴,她的女兒,也以另一種形式,複製了母親的生命,成為單親母親,一樣孤獨、痛楚、自我撕裂,一樣有如被整個世界背棄。
所幸,母女的輪迴夢魘,沒有真正出現,母女的故事,不會是同一齣戲碼。又熙以她的生命韌性,堅決地編寫了自己的劇本,從最荒苦的絕境中,選擇了自己的人生。
書中寫到「放下」那一段,非常深刻。「放下」與否,如人飲水,關乎自身,沒有誰可以輕易地叫誰「放下」。「放下」,也不是單一命題,生命的重量與傷痛,並不是只有揹與不揹、放與不放這兩個二元對立的選項。更多時候,你只能與它協商共處。正如她說,憂鬱症好了會是什麼樣子?這是一個難解、乃至無解的問號;她覺悟到,與憂鬱共存,與創傷共存,與深愛與憎恨共存,吸納所有生命中的暗質,最後吐出清麗的花朵,這種療癒,是一種今生進行式。
當母親陷入憂鬱苦海,女兒不離不棄,陪伴她6年。2011年,女兒病了,換成母親發願,永遠相陪伴。在紅樓創意市集,母親手縫,女兒手繪,母女兩人,通過手作,療癒自身。
這部書,也是療程之一。母親的書,女兒的畫,相互依靠,彼此衍繹。我捧讀再三,感動落淚,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當我的兒子埋頭塗鴉時,我也曾有過「母子之書」的夢,謝謝又熙幫天下母親完成它。
這是一則痛的見證,也是愛的告白。愛與痛,都要學習說出口。所有說出口的,無論傷痛或至愛,都是一種見證,見證生命曾經有過裂縫,見證受傷者的肉身與靈魂,是如何艱苦跋涉,又如何堅定走過最苦寒的生命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