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寫《于堇:蘭心大劇院》,是從較文學和歷史背景的視角切入,已可見導演婁燁和編劇馬英力對於文本內容考究之用心。電影圍繞1941年珍珠港事變爆發前的短短六天時間,刻畫一位知名女演員同時亦有間諜身分的于堇,是如何在上海這個詭譎多變的政治角力中存活和犧牲。故事說得蒼涼,人物更顯悲哀。而那些隱藏在黑白畫面裡,一閃而過的細節,卻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于堇永遠被包括在外
我想先借用張愛玲〈把我包括在外〉這篇短文的題目來談于堇和她的養父休伯特,或者說和西方(英、法)的關係:于堇終究是被「包括在外」的。片中,華懋飯店的負責人夏皮羅曾告訴過休伯特,他不認為于堇是做間諜的料;休伯特回應夏皮羅說:「她不是我們其中一員沒錯,但她完成了很多危險的任務」,並且無論我們讓她做過什麼,「她終究是一個演員,一個女人」。休伯特的話其實細思極恐。
休伯特的話,完全是「東方主義」(薩依德語)的典型範式,這是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慣有態度。薩依德還曾寫過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無論這個特定的、例外的東方有多深刻而特殊,無論一個東方人可以如何逃離包圍在他四周的東方藩籬,在西方人看來,他必須先是一個東方人,其次才是一個人;而最後,他還是一個東方人。」(出自《東方主義》)
對休伯特而言,于堇就是這樣的存在。儘管休伯特曾養育于堇,但這段看似深刻而特殊的關係,卻無法使于堇逃離她是「東方人」的現實。她雖然為西方效力,獲取日軍情報,甚至差點因為間諜任務而喪命,但她永遠都不會因此就被納入西方陣營,她永遠被包括在外。休伯特還說,她終究是「一個演員,一個女人」,話語背後即是,她終究只是扮演得像是西方人,甚至她還只是一個女人,不可能佔據中心和霸權位置的女人,東方人。所以,早在這場上海任務執行以前,于堇的命運就已被擺佈好了。
武士刀揮向何方
電影另一個令人費解的地方是,于堇最後給休伯特的假情報。因為「武士刀揮向新加坡」這個錯誤訊息的傳遞,讓日本成功偷襲了珍珠港,迫使美國加入二戰,太平洋戰爭也就此爆發。後來,于堇才在給休伯特的信件裡告訴休伯特,代號「山櫻」指的並非「新加坡」,而是「夏威夷」。于堇的用意為何?
仔細思量,便可知曉于堇此舉意圖。二戰期間,東亞主要戰場就是中國,並且戰事持久綿延,中國各地紛紛淪陷。上海則是在1937年11月開始淪陷,只因上海仍有英、法租界,所以日軍尚未全面進入;而這段特殊的時期便被稱作「孤島時期」。眼看日本對中國的威脅與日俱增,英、法兩國同時間還有歐洲戰場必須兼顧;為了中國,于堇選擇給出假情報。這個決定雖然冒險卻值得一睹。假使美國加入戰爭,那麼日本勢必將分散更多注意力,甚或有轉移戰場的可能。對于堇而言,武士刀揮向何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挽救中國。
婁燁的回應
最後,尼采的題詞終於出現。那時,珍珠港事變已然發生,日軍亦全面攻陷上海。休伯特拿出了那本珍貴的1774年版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書上尼采的題詞寫著:「期待愛的回報,不是愛的要求,而是一種虛榮。」我認為,這就是婁燁對於這個蒼涼故事的回應。
尼采的話語映射在休伯特和于堇/譚吶和于堇的身上;同時也作為中國內部乃至世界局勢的一則讖語。愛不是不能要求回報,可是要求本身即是索取,一旦需索無度,那便成了一種虛榮。需索無度的是休伯特(西方),他要于堇全然奉獻卻將其包括在外;需索無度的是日本,它豪取搶奪他國領土,最終才導致失敗;需索無度的還有于堇,她利用了譚吶的愛,儘管最後她選擇留在譚吶身邊,但早就為時已晚,于堇注定犧牲。
BIOS monthly在專訪婁燁的文章裡寫道:無論毀譽,對婁燁而言,意識形態從來不是他最關注的拍片核心。「其實,即使你想迴避『意識形態先行』,也是另一種意識形態的『先行』吧。」婁燁在作出引用尼采話語的這個決定時,意識形態早已先行,即使這從來都不是他最關注的。《于堇:蘭心大劇院》表面說愛,內裡說的實則是家國,是認同,更是一段壯烈的中國近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