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早安圖

忘了從幾年前開始，父親每天早上固定八點傳一張早安長輩圖，我也會回以一個萬年不變貼圖和早安。以往覺得有壓力似乎被制約，但現今，若八點未收到父親的訊息會開始緊張。

幼稚園時的我，最喜愛跟著父親外出，坐著那拉風帥氣的偉土牌摩托車到處兜風，長大後父親告訴我，鍾愛咖啡的我，原來小時就有徵兆，和父親經過台北當時極少的咖啡店，對著父親說我要喝那杯黑黑的飲料。
原來，當時只嚐到咖啡苦澀的我，人生也開始要嚐到苦澀了。

半夜，還是幼稚園時期的我，父親返家，大門被母親鎖起來，身高不足的我搆不到鎖上的門，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在門外進不了家。

場景換到小學，這次母親選擇直接敞開大門等父親回來，覺得很可怕，怕有壞人進來，只好趕緊上床假裝睡了。剛好房間就在大門旁，全神貫注聽樓梯是否有父親的腳步聲，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得知父親返家了，才終於能安心入睡。也因此練就了聽腳步辨人的本領，同事們感到佩服，但沒有人知道這身本領背後的原因。

進入國中開始，父母總是為了錢爭吵，父親對待外人很善良，時常被欠錢，卻顧不得家中的妻小，因此，光母親的薪水無法養活我們，時常要靠母親娘家幫忙。母親時常在吵架時對父親大吼要拿菜刀。我是個膽小的姐姐只會躱在房間哭。

某天，小我五歲的弟弟告訴我不要怕，因為他把菜刀藏起來了。怎麼能讓才小學的孩子就要變成大人保護姐姐，我好心痛。

高二的某一天早上起來，父親不見了！這一失蹤就是一年。起因為被倒帳的父親好不容易收了票回來，又因朋友心軟，將票還給朋友，錢，依然沒有回來。被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責駡，負氣之下，離家了。

那一年，母親一直說父親死了，而我，只敢每天在學校留晚自習到學校關門趕人才離開，走到離學校隔幾條街的路口撥手機給父親，但始終沒有人接，直到轉語音我也未留言，再失望的掛上電話，就這麼日復一日。

那些無人能訴的苦，到醫院尋求精神科醫生，卻不想告訴醫生發生什麼事。頑固不語的病人、無奈的醫生，只好放棄再將心事藏起來。當時父親離家失蹤的事，只有告訴學校的地理老師，是當時唯一支撐我的人。

十八歲生日前，同學說要幫我辦生日會，沒有心情辦生日會只想要父親回來的我，失控躲到洗手間內不出來，直到最要好的朋友在門口陪我許久，我才說出我不想要生日會，我只想要見到失蹤的父親。

最要好的朋友跟我要了父親的手機號碼，我卻不抱任何希望，快一年了，他連一次都沒接起。
生日會依然舉行，同學們送了我大禮--父親，真的出現了！

我因父親的離家而引發的身心問題，使父親決定返家，但或許是太害怕再面對突然失去的痛苦，哭著求外婆要父母離婚，想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因為不想再面對父母終日為錢爭吵及再度被丟下的可能。

父親還是回來了，我們搬出外公外婆家。父母還是會爭吵。但這次我不再躲在房內哭了，而是一聽到他們爭吵感到害怕就想辦法立刻奪門而出，大多是深夜。膽小的我，寧願跑到公園打電話給朋友或是地理老師在電話中哭泣，也不想再聽到父母的爭吵聲。

出社會後，開始分擔家計，父母年紀也大了無力再爭吵，終於，家，開始趨近平和狀態。工作第一年，極賣力工作得到年度考績特優，將領到的年終十萬元，全部拿去買父母、弟弟和我那早就在多年前因父母無力負擔而解約的醫療險。還好有買，因為隔年父親就因攝護腺的問題而多次緊急送醫。

頻繁到海外出差的我，有好幾次拖著行李箱到醫院探視父親再趕往機場的經驗。

父親終於認清，他並不是個適合做生意的人，放下過去，好好待在家休養身體，當一名家庭主夫，為還在上班的母親做菜。我和弟弟，也各自有自己的住所，偶爾才會返家看父母。

過去被丟下的陰影太深，我和弟弟，選擇用和父母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以策安全。我們依然深愛著父親，但不想再把心無設限的交出，怕再次受傷。

2021年12月，父親被宣判罹患攝護腺癌第四期，這突來的晴天霹靂令人措手不及。我獨自哭了好幾天，但仍打起精神，和弟弟約在外面咖啡廳開會。心中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也取得了共識，無論父親的生命還有多久，讓他在人世間最後的這幾年，維持有品質且有尊嚴的生活著。

父親有好好的接受治療，我們也將他當成健康的一般人，叮嚀他要一直做菜給母親吃到很久很久。

我的父親，雖然並非是標準的好父親，曾拋下我們的陰影，伴隨並影響我和弟弟至今，但或許是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即遭逢父親，也就是我未見過的爺爺過世，所以，他從未好好感受過父愛，也不知如何當一名好父親，但他是深愛著我們的。

今天是父親節，我希望，能一直在每日早上八點收到父親的訊息，並能在每一年父親節親自對他說父親節快樂，而不是醫生所說的二年。我願用我所能甚至願減少我的生命換得他能健康且快樂的老去。

爸，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