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多元呈現與政治正確的兩難——從《六人行》裡的性別意識說起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六人行》第六季第 8 集中,錢德勒氣惱地告訴喬伊,家中充滿著「女孩子的東西(girl thing)」很危險,再這樣下去,喬伊「男子漢」可能不保,喬伊覺得錢德勒說的有道理,認為自己應該好好捍衛他的男子氣概。然而下一幕,錢德勒馬上答應摩妮卡去縫新的除塵布,同時跟喬伊強調這兩個狀況完全不一樣,好似「娘」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錢德勒警告喬伊「快變成女人了」(截圖自 Netflix)

《六人行》中的多元族群意識

  其實縱觀《六人行》中的人設,不難注意到眾角色對於錢德勒的陰柔特質與溫柔個性,時常作為影集裡的笑果,喬伊和羅斯在跟「娘」劃上等號時,往往也有其戲劇性存在。作為一部橫跨了整整十年(1994-2004)的經典影集,《六人行》到今天都還是可以吸引不同世代的粉絲們為之瘋狂。回頭看,《六人行》在許多性別議題上是相當進步的,例如第一季最初便讓一對女同志伴侶和異性戀男子一同撫養小孩、代理孕母,甚至是師生戀等,很難想像這是一部二十幾年前的影集作品,畢竟是至今日我們也都還在談論這些議題,更是越來越不避諱在影視中談及。
  今年(2022)《六人行》共同主創之一 Marta Kauffman 因為影集裡缺乏黑人演員的多樣性一事公開道歉,他坦言這些年來自己學習了很多,承認錯誤和接受內疚並不容易,他也很遺憾當時的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問題,也捐出400萬美金給母校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以支持非裔學生和研究者。(可見:《六人行》執行製片人為影集「太白」道歉並捐款 400 萬美元:我感到痛苦且過意不去)。當然此言一出,便招致不少人批評道德魔人太過頭、是過度的「政治正確」,而這似乎也反映了近幾年來在談論如何在影視上呈現多元性時,一個相當兩難的困境。到底嘗試在影視作品中落實多元是不是一種「過度」的正確、甚至是道德勒索,又或者沒有特別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創作者是不是應該替其作品中呈現的單一價值觀負起責任?更核心的問題或許是:在看見不同族群這件事情上,或許本身就是困難的。以及,我們真的有辦法意識到,缺乏多元性可能是個問題嗎?

看見不同族群的困難

女性走在暗巷油然而生的恐懼,可能是很多男性難以同理到的性別經驗。
  近年來關於性別的論戰不少,但在公眾論述或是私下聊天時,很容易遇到「真的難以想像另一種性別會面對這種情形」的狀況。例如,女性可能很難讓男性理解到「自動將環境視為危險」是如何被教育與養成的:世界對女性是充滿威脅的,人們會警告女生不要太晚回家、不要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中,甚至告訴女生們「男性=危險」,身為女性,即使你從未有類似的負面經驗,仍舊很難解釋到底那些恐懼打哪來,但若被這樣耳提面命了一輩子,那些恐懼可能來得非常快速,甚至是下意識的。對於許多男性來說,如是標籤也是貼得冤枉,也曾聽過不少男性是有意識地跟女性保持距離,因為他們真的無從判斷「怎樣的動作對女性會是冒犯」,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遠離。
  我們當然能用諸多心理學或社會學理論來論述性別的養成,但因為這些社會化的過程是自幼、甚至強褓前就已經開始形成,我們很難真的理解另一個族群到底是怎麼樣成長、遇到什麼樣的經歷,而讓他長成了如今的模樣?「非我族類」的他們到底有什麼樣的需求,可能也是很難去看見的。例如這個社會將女性照顧家庭、養育兒女視為理所當然,某些男性主管可能很難理解女性部署為什麼沒辦法跟其他人一樣加班、沒辦法理解女性生理痛是有可能痛到需要請假的。又或者男性自幼被視為不該有情緒、不該表達脆弱、甚至是心思不夠細膩的情況下,要能培養出理解與傾聽的能力是遠比女性要來得困難且缺乏資源,對於男性在同理上的不足,某程度或許也過度苛刻。族群之間亦然,漢人(白浪)們能夠理解原住民的需求嗎?高加索白人真的能夠明白非裔族群的處境嗎?異性戀能夠體會同志族群在發現自己不同後的那種處境嗎?
  如果族群之間因著不同的條件與社會環境成長,對於彼此的理解都有一定的侷限,那我們就「自己所看見的」去論述、談論、呈現我們所理解的世界,自然對某些族群而言是不足甚至是偏頗的。

影視呈現多元面貌的不易:或許,我們真的需要一點「政確」?

  回到 Marta Kauffman 對於《六人行》缺乏多元性的道歉。假如身為白人 Marta 自幼就成長在很少直接接觸非裔族群的環境,而他成長的年代,影視上看到的演員也泰半是白人,似乎也可以想像在創作時要能放進多元族裔是有其困難的。又或者當環境充滿著「女性化的男人」類型的玩笑話,自然而然地將一些「眾人覺得」有趣的笑料寫進影集裡,似乎也變得有跡可循(註一)。這樣的說法並非是替 Marta 和製作團隊們開脫,而是更細緻地去問:會不會他們也很難發現,這可能會是個問題?倘若一個充滿白人的創作團隊,對於其他族群的生活並不具有充分的瞭解,他們要如何創作出一個具有豐富性的少數族群角色,同時又不去複製世人對於他們的刻板印象?
  近幾年來,也不少影視工作者嘗試在娛樂作品中呈現多元族群的面貌。漫威宇宙叱吒了十餘年,2018年終於推出了第一部非裔超級英雄的個人電影《黑豹》(Black Panther)、2019年迎來第一部女性超級英雄《驚奇隊長》(Captain Marvel)的起源個人電影。漫威也相當有意識地在推動多元族裔、性別、性傾向在作品中的呈現,不僅是角色的多元性,在端出不同族裔作品時,漫威也嘗試在創作團隊中啟用該族裔的創作者,好讓電影能夠忠實呈現其文化面貌,但也不時便會得到「過度政治正確」的批判。例如今年甫上串流平台 Disney+ 的作品《驚奇少女》(Ms. Marvel),也時常在某些影視粉專底下看到對於影集「政確以外乏善可陳」的批評。當然好看與否或許見仁見智,但若看完整部影集,也不難看見《驚奇少女》創作團隊是多努力在呈現穆斯林文化的面貌,甚至是足以讓人好奇起影集中提到的政治、歷史、文化背景。
  或許可以試著花幾分鐘,回想一下你在影視作品中任何有印象的穆斯林,似乎都很難擺脫「穆斯林/中東面孔=恐怖份子」的連結與標籤。《驚奇少女》當然不可能全然、如實地呈現穆斯林的所有面貌,在描寫印度與巴基斯坦衝突時是否有個既定立場可能也是可以繼續討論的部分,但至少如今我們可以看見穆斯林在恐怖份子以外的可能面貌,而這也是為何整個《驚奇少女》創作團隊對於此作能夠被放上小螢幕與大銀幕感到如此興奮的原因。
  當然,為了呈現多元族群的面貌而改動角色設定、或是許多有意識地製作與呈現作品,近年來也逐漸出現不同的反對聲浪,甚至不同立場的聲音彼此對立和爭吵,對最一開始促進多元族群認識的目的,可能也越來越遙遠,攻擊、謾罵等方式,也容易導致不同觀點者往更極端的方向走去,或是更抗拒去認識其他族群的真實面貌,甚至只截取自己想看的、想相信的。在公眾的討論上,溝通的難度自然也就越來越高。
  也正因為我們看見的世界有限,呈現的影劇也有局限,或許,「政治正確」的在如今社會有其必要性,因為那是讓我們看見多元的一種管道。但同時,我們很遺憾、也很無奈地得要去承認,創作之前的「看見」本身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像是要求 Marta Kauffman 等人在創作《六人行》時能夠有足夠的族群意識、性別意識,或許對於生長在1990-2000年代的他們來說,也是過度嚴苛的要求了。
寫稿時看到的好文延伸閱讀:

註一:有趣的是,為了寫這篇文章而查資料的時候,方才發現另一名共同創作者David Crane是一名已婚的男同志。《六人行》中對於跨性別的描繪,又或者把女性化拿來當笑料等,似乎也顯得有些 ironic。當然男同志能不能擁有足夠的性別意識,又或者影集裡某程度也還是如實呈現了當時同志族群的面貌等,就是另一個(複雜的)議題了。

一部電影或是一部影集都是扇窗,我們透過不同的創作者看見不同的世界,而這是我看到的世界、留下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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