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別擔心親愛的》：萬事俱備但缺了一位劇本醫生

《A+瞎妹》導演奧莉維亞．魏爾德備受矚目的新作《別擔心親愛的》，在上映之際面臨八卦與爭議喧賓奪主的尷尬情境，從片場緋聞與爭執、各說各話的換角理由，再到威尼斯影展的吐口水疑雲，幾乎讓影迷注意力完全失焦。那麼電影本身究竟好不好看？爛番茄網站上的影評分與觀眾分出現強烈分歧，IMDb 觀眾評分勉強卡在差強人意的 6.3 分，而我對本片最強烈的感受，是恨鐵不成鋼。但奧莉維亞．魏爾德展露出很好的潛力與執行力，我仍會期待她未來的導演作品。

《別擔心親愛的》的主角夫婦艾莉絲（佛羅倫斯．普伊飾演）與傑克（哈利．史泰爾斯飾演）住在五〇年代風格的完美社區裡，那兒的男人們都是「勝利計畫」的員工，女人們則被要求不可過問丈夫工作內容、不可亂闖沙漠，專心當主婦。

在勝利社區，一切和諧有序，家家戶戶窗明几淨，男男女女穿著入時，每天早上女主人微笑目送丈夫開著敞篷車離家上班，晚上丈夫回到家中就有熱騰騰的晚餐與美麗的妻子等著他。這精緻的生活，就如同太太們上的芭蕾舞課那樣，透過不斷重複、不斷練習，臻於穩定與完美。但艾莉絲漸漸發現，完美背後可能是殘酷的謊言與背叛。

《別擔心親愛的》的攝影 Matthew Libatique，也是《母親！》的攝影指導。在《母親！》的尾聲，男主角對妻子說：「別這樣！我愛妳！」，妻子哭著回應：「你從沒愛過我，你只是愛我有多愛你⋯⋯」

這是女人的惡夢，但也是不少男人的美夢──女人以男人理想的樣貌存在，失去自己的聲音。勝利社區裡的女人就是這樣，以簡直毫無自由意志的態度來愛著丈夫，滿腦子只有老公、孩子與家務，其他別無所求，也不想過問。艾莉絲腦海不斷浮現的芭蕾舞蹈片段，彷彿象徵在男人主導的世界裡，女人總是得表演、被觀看，得不斷練習成為男人喜愛的樣子。

片名「親愛的，別擔心」這句子本身就是一種哄小孩般的敷衍，「反正妳沒大腦，所以大事由男人我來決定；反正妳不懂，所以其他細節不用知道」，甜美呆傻的妻子只需負責愛著男人、倚賴著男人，其他都別擔心。

「勝利計畫」的大老闆是法蘭克（克里斯．潘恩飾演），任何人想在勝利社區過著美好生活，就得讓法蘭克滿意，別被炒魷魚。法蘭克宛如邪教領袖，社區裡常常播放法蘭克親自「男性說教」的廣播替各位洗腦，男人們跟隨他，甚至仿效法蘭克的穿著，將其視為理想楷模。男人們為了保住在此工作與升遷的機會，自發地「管好自己老婆」，當艾莉絲的朋友瑪格麗特因為發現異狀而質疑勝利社區時，最急著幫她閉上嘴的正是她的丈夫。

後來，艾莉絲對社區秘密探知得越來越多，法蘭克於是利用權力結構玩弄起這對夫妻。在一場社區派對上，法蘭克先宣布傑克獲得升遷，增加傑克「管好老婆」的動力，接著拱傑克上台跳舞，這段編舞刻意讓他跳得像傀儡那樣，彷彿手上被繩索操控，象徵「一家之主」傑克只是法蘭克的玩偶，也是傳統價值觀的囚徒，必須以討好老闆來獲得男性尊嚴與在家裡的地位，這同時是法蘭克對艾莉絲的示威──只要法蘭克一聲令下，她的丈夫就會乖乖成為娛樂工具，與之前在同一場派對跳脫衣舞的女孩沒兩樣。

在傳統父權結構下，男人需討好更強的男人，要背負賺錢養家的全責，這些都會讓較為弱勢的男性不快樂，但許多男性不願去挑戰體制問題，反而傾向壓迫更弱的人，對象往往就是女性。

傑克是社會上較為弱勢的男子，不論是在勝利社區，還是在這完美幻象外的真實世界，都是如此。在艾莉絲與傑克的對戲裡面，傑克往往是那個一心虛就無法面對對方的人，他會退縮，甚至不敢正眼瞧自己老婆。

到電影後段，勝利社區的秘密揭曉後，一切更為清晰。原來真實世界的傑克找工作不順利，擔任醫師的艾莉絲主動增加排班補足家用，因此沒有時間與力氣陪伴丈夫，令傑克強烈的窩囊感無法排除，自覺是個沒用的男人，但又被男性尊嚴所束縛，沒有能力與對方溝通心結，於是單方面替兩人做了決定：排除艾莉絲的自由意志，禁錮妻子的身心來換得自己的幸福。傑克寧可抱著罪惡感來欺騙對方，也不願示弱坦承不安全感。

原本傑克一角預定由西亞．李畢福飾演，我不免想著若這版本成真，傑克在電影前段的斯文有禮、以及後段事實揭曉後的爆發力，互相對照起來可能有更強烈的戲劇性，但哈利．史泰爾斯較為溫吞退縮的詮釋，帶來更深一層意味──不是只有充滿憤怒、或屬於「非自願獨身（即俗稱的 Incel，involuntary celibate）」的男性會做出仇女的事情，就連所謂木訥寡言、不知如何溝通的男性，都有可能如此。

被社會結構壓迫的女性，唯有先「醒來」看清問題所在，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與力量，而佛羅倫斯．普伊簡直是此類女性角色的不二人選。

普伊在讓她晉身演技派新星的《惡女馬克白》裡，飾演十九世紀嫁給無趣冷淡老男人的年輕女孩，丈夫與公公視她為財產，不時羞辱她，要她乖乖在家足不出戶，直到她漸漸產生勇氣轉變命運，不再接受宰制。

但與《別擔心親愛的》主角艾莉絲最相近的角色，莫過於普伊在《仲夏魘》飾演的丹妮。丹妮的男友根本不珍惜她，但她一直沒能看清這點，要等到去瑞典參加仲夏活動，以不同的視野重新認識世界，才終於找到自身的堅強能量。

艾莉絲比丹妮覺醒得更快，這位籠中鳥很早就開始理解到籠子是不正常的玩意，但令人心疼的是，艾莉絲確實深愛丈夫，因此最後真鼓起勇氣離開有毒環境時，艾莉絲在心中與丈夫最後一次甜蜜擁抱與道別，特別傷感。

在技術執行上，《別擔心親愛的》非常精彩，尤其是美術設計、妝髮、配樂、音效、攝影等等，互相搭配打造出風格強烈、教人難忘的作品。但最可惜的是劇本，有許多潛力沒發揮，懸疑節奏也沒有掌握好。

就算是沒看過預告的觀眾，相信也能在電影開始沒多久，就早早看出勝利社區以及老闆法蘭克絕對「有問題」，這兒的環境氛圍、居民反應，以及豐富飽滿到不像是真實的顏色與光線，都讓觀眾內心警鈴大作，尤其在《複製嬌妻》、《超完美嬌妻》、《楚門的世界》、影集《汪達幻視》、《逃出絕命鎮》甚至是《黑色豪門企業》這些作品之後，觀眾對此類題材更敏感，但艾莉絲還是在好幾個古怪線索之後才漸漸發現真相，因此片長超過兩小時的《別擔心親愛的》讓人感到很重複、很拖戲。

例如艾莉絲搭電車時目擊墜機事件，要求電車司機開去查看，但司機竟不願意，讓艾莉絲震驚不已，花了一段時間才接受現實，但觀眾對司機的反應一點也不驚訝，只能冷眼等待艾莉絲消化情緒。而當「真相」揭曉時，科幻設定本身漏洞不少，許多疑問無法獲得解答。

片中第一個公開表達「這兒不對勁」的角色，是琪琪．蘭恩飾演的黑人主婦瑪格麗特，該角原定由白人演員達珂塔．強生飾演但由於檔期衝突而退出，換成黑人演員後，顯然劇本並未因應變化做出調整。結果這個角色不僅是片中五〇年代風格社區中、極少數的非白人，也是第一個向艾莉絲示警，以及第一個被犧牲的角色，但「以黑人之死來預警並拯救白人」這種在 2022 年近乎過時又刺眼的安排，於文本或次文本都沒有更深入的探討，實在錯失良機。如果編導不想或沒有能力討論這個議題，或許換另一位白人演員來飾演此角會比較好。

傑克一角也被浪費了。他罔顧妻子意願，隻手推動自己與妻子的人生故事走向，但電影後段只用簡短片段快速帶過他的動機，對夫妻倆在真實世界的互動相處著墨太少，於是《別擔心親愛的》用掉幾乎整部片的時間來描繪艾莉絲如何「逃出勝利鎮」，觀眾卻沒有機會了解艾莉絲與傑克原本是一對怎麼樣的情侶、他們的真實個性與相處模式如何，使得本片批判性別議題的力道相當單薄膚淺。

與艾莉絲互動最有火花的角色，反而是勝利計畫的大老闆法蘭克，這兩人的對決戲碼極有張力與爆炸性，兩位演員又都是實力派，產生的化學反應比艾莉絲與傑克更好，但兩人對戲機會太少，非常可惜。法蘭克的妻子雪莉（陳靜飾演），角色刻畫則是相當奇怪，她明明在全片幾乎純粹是丈夫的忠誠啦啦隊，到了尾聲卻突有驚人之舉，但這舉動的動機與目的都相當模糊，讓人不解編劇用意。

魏爾德對電影視覺與風格是頗具野心的，《別擔心親愛的》透露出她能駕馭更複雜的調度、更強烈的特色，但或許就是太著重於此，也或許與電影本身無關的各種事件造成分心，讓魏爾德忽略整體劇本的架構與節奏。尤其教人扼腕的是，電影尾聲在聲音及影像的氣勢方面，幾乎要堆疊出喬登．皮爾等級的高潮，但劇情本身的問題讓一切洩了氣。

我想，奧莉維亞．魏爾德仍是位很有潛力的導演，好萊塢也需要更多的女性敘事者，非常希望她累積經驗之後，能交出更為成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