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永安離婚的消息却讓她緊張起來了呢?難道她心裏早已原諒他,並期待著原本不可能的什麼結果?
「泡茶!」
客廳傳來鴻仁躁急的聲音。
全美知道,鴻仁蹺起二郎腿,在看趙樹海主持的「大家一起來」了。而她正在廚房洗碗,面對膩人的油污,厭惡得不想應聲,恨恨地把洗碗精倒入水槽,心頭熊熊燃起無名之火。
為什麼家事全是女人的責任?家,難道是她一個人的?鴻仁婚前的卑屈及承諾早已不復追尋,回到家,除了閱報、休息、吃飯、洗澡、看電視、睡覺,她尚未發現鴻仁還做些什麼?家裡有了倨傲、霸道的大男人,如果再添小孩,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會忙成什麼樣子?想都沒想到,妹妹全麗的噩運居然也降臨到自己身上,真教她嘆氣搖頭呀。
全麗早她六年出嫁,是自由戀愛,沒有經過媒妁之言,讓當時的全美暗暗羡慕不已。誰知婚後妹夫完全走了樣,露出大男人醜陋的真面目,脾氣火爆的全麗不肯讓步,小家庭自然鬧得雞犬不寧。孩子誕生之後,二人爭吵得更為厲害,現在,弄得要離婚了,教娘家也為之憂心不已。全麗的婚姻使全美心裏發毛,想,既然晚婚了,不差那一年兩年,若像全麗那樣,她寧可單身。但是,不結婚,並沒想像中簡單。親友異樣的目光,家人百般的催促,終於強迫她選擇了所謂忠厚老實的鴻仁。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她竟然步上全麗的後塵。先天的性別註定了劣勢,未來的生活必然充滿坎坷與黑暗,全美越想越氣,故意讓水槽中的碗盤互相碰撞,發出怨憤、抗議的聲響。
這時,鴻仁竟衝進廚房,像被百般怠慢了,又羞又怒地大聲質問她:
「為什麼這樣慢!」
全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手中的盤子掉落碗槽,被激起的水花濺濕了衣裳。為什麼自己要忍受此種屈辱?全美回頭,眼光毫不畏怯地迎向鴻仁,覺得眼前正是天底下最自私、可惡的男人,她想,再不能卑屈下去了!否則生活的陰影,將永遠揮之不去。
「沒看我正在忙嗎?」
由於聲音太大太急,激動的全美竟有些氣喘起來。
鴻仁未料全美一反平時的遜順,膽敢正面反抗,教他一時呆住,臉也脹得通紅。隔了一秒,醒轉過來,大為憤怒,像受到奇恥大辱似的,指着她吼道:
「你再給我說說看!」
全美早打算豁出去了,絲毫也不害怕,索性握緊拳頭,挺直腰桿,抬起頭,與鴻仁面對,深呼一口氣,說:
「自己沒有手嗎?」
「他媽的!欠揍!」
鴻仁左掌惡狠用力地抓起她的右手,右掌隨即揮打她的面頰。她無處躲藏,面頰疼痛得一如灼傷似的,不禁哭泣起來,可是,鴻仁像瘋狂了,不停止,不停止……掙扎中,她左手無意間碰到調理台的水果刀,觸電似的,立即握得死緊,毫不考慮地猛朝鴻仁身上刺去。鴻仁悶悶地叫了一聲,跌坐在地板,兩眼空茫、無助地仰望著她。血!鴻仁肚腹的血!水果刀上的血!自己雙手的血!她被眼前的景象嚇壞,慌忙拋下水果刀,轉身衝出廚房,誰知一脚踩空,掉入黑暗無盡的深淵,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抓不住……
「全美!怎麼了?」
一股強大的力量搖撼著她,睁眼一看,是母親。
「瞧你,又吼又叫的,弄得一身汗。」
母親拿手帕擦拭她額頭及髮間的汗水。
全美由母親豐腴的腰際望過去,窗外早晨金黃亮麗的陽光溫暖了房內每個角落,沒有了重量的塵埃,悠閒地在空氣中浮游。夢,原來是一場噩夢,她有歷劫歸來的慶幸,但方才的夢境却那麼真切、可怖,教她不寒而慄。母親為她加上鵝黃毛衣,她感激地拉起母親愛意的雙手。怕母親追問夢中的種種,她連忙問:
「晨跑回來了?」
「這麼好的星期天早晨,真該到外頭的陽光下走走。」
「下次吧!」
「你上禮拜不也是這麼講?」母親寬容地瞪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問道:「鴻仁今天有沒約你出去?」
「媽——」全美刻意把這渾濁的聲音拉得長長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寧可獨自咀嚼那一分寂寞,也不願同鴻仁出遊。
「不要老是對他那麼兇。」
「哪有?我要換衣服了。」全美受不了母親再跟她談鴻仁,便半拉半推地把欲語還休的母親請出臥房。
窗外燦亮的陽光邀請著室內的人兒,曬衣竹竿上的微風使天空泛著親切的笑意。全美伸伸懶腰,坐在床緣,她記得清楚,認識鴻仁的彼日正是這樣的天氣。
她參加這次聯誼會,實在不得已。
所謂女大不中留,妹妹全麗早已嫁人,而她都三十四歲了,父母怎不著急?她原本抱定,未遇上令自己傾心的對象,情願不嫁,可是,隨著年紀漸長,青春歲月慢慢地如同鞋跟被磨損,她清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於是內心抱定的想法動搖了,尤其自動降低標準之後,竟然還遭受男方毫無回音的莫大挫敗,簡直讓她喪失了信心,同時深切感受到年齡無情的壓力及時間殘酷的摧折。她曾打算從這條朝向婚姻的路途逃遁,却又被父母硬拉回來。全美覺得,眼前的人生路走得好辛苦,這種為他人而生活的日子,真累!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像鳥兒一樣在廣闊的天空自由自在飛翔,再不要去遷就他人呢?
幾番相親不成,母親便對電視節目「我愛紅娘」寄以莫大的期望,一再慫恿全美報名參加。雖然全美對相貌頗為自負,但要公然出現在螢光幕前,當著千萬觀眾,和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男子,隔著布幔進行溝通,進而掀開布幔,面對面,手持麥克風,彆扭地交談,她實在沒有這份曝光的勇氣。那陣子,參加「我愛紅娘」成了可怕的夢魘,不斷驚走她的睡眠。最後她只好尋求妥協,以應允参加青商會主辦的未婚男女交誼會,來交換不報名「我愛紅娘」。
那個星期天,全美禱告上天降下大雨,這樣她才有藉口逃避此次交誼會,但天不從人願,陽光普照大地。交誼會乃是大學時代流行的郊遊、烤肉那一套,還在唸書時,認為這是無聊、幼稚的遊戲,根本不屑於參加。誰料離開大學超過十年了,反而回過頭來走老路,怎不可笑?可悲?
這種未婚男女交誼會,全美才不信會有什麼理想的對象,若條件夠好,誰還來參加呢?所以,全美只是來應付應付,敷衍家裏的要求罷了,可是全美繼而悲哀地發現,自己不也被排除在「條件夠好」之外?至於鴻仁,的確毫不起眼,如果在從前,全美怎麼也不會注意到他的。鴻仁的臉圓滾滾,微微泛著油光,看來有些俗氣、市儈;五官平平凡凡,沒辦法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才三十六歲,頭髮已稀稀疏疏,一到不惑之年似乎註定要童山濯濯了;以上全不算什麼,最教全美無法忍受的是,他身材原本不高,却頂著肥大的凸肚,腰間的贅肉多得像甜筒冰淇淋快要往外溶,使得細皮帶岌岌可危,彷彿隨時會滑落下來,這樣的身材穿什麼衣服都難看,和心目中白馬王子的形象簡直南轅北轍,完全離了譜。
烤肉的時候,鴻仁分到全美這一組,任誰都看得出,鴻仁為了討好組員而猛獻殷勤,看來十分肉麻;矮胖的他進進出出地忙碌着,又讓人替他覺得累。尤其,當他蹲坐在石頭圍築而成的灶前,那凸肚更被腰帶束得像要脹裂,坐在對面的全美看在眼裏,簡直無法呼吸了。然後很不幸的,全美察覺到男生的預謀,因為組員已經配對完成,安排一對一,一個照顧一個。要命的是,她的護花使者竟是鴻仁,這使得她像被惡意戲弄了一樣。鴻仁怎配和她在一起呢?難道在眾人眼中,她的條件、水準已淪落至此?她越看越無法忍受身邊的男人,此種捉對的氣氛,令她坐立難安,像心頭有條不知名的小蟲在蠕爬,恨不得立即自這個世界消失。可是,如果她任性的話,鴻仁該會多麼意外、驚愕、難以下台?同時,她又如何向關心的家人交代?只好,她就這麼忍受著時間的蝸步。怪的是,鴻仁似乎渾然不覺,並沒有因為她明顯的冷漠而變得消極。她不免因鴻仁的堅強意志暗暗吃驚,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是反應遲鈍?抑或不屈不撓?
交誼會終於接近尾聲了,鴻仁要求交換地址、電話,她猶豫不決,畢竟對他全然沒有那種男女間歸屬的感覺,她不可能和他有進一步的交往。既然這樣,彼此交換地址、電話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鴻仁的眼神却那麼期盼、熱切,當他遭到拒絕時的黯然,她自是可以預見。然而退一步想,做做普通朋友何妨?要不然自己回家也無法交差呀!這樣想,心裏比較坦然了,可是在回家的顛簸的車上,黑暗的腦際忽然閃過一個不太明確的念頭,會和鴻仁湊在一起,難道是二人的年齡使然?這個念頭先是像窗外暗夜的景物,模模糊糊,繼而如同破曉,風狂雨驟後的一切變得清清楚楚了。全美第一次領略出歲月的無情與殘酷。這時車窗外的風兒仍不識相地、尖尖地迎面刺來,弄得她眼淚奪眶而出。
以為二人無緣,不會有什麼發展,誰知鴻仁竟厚顏無恥,不理會她的反應,天天打電話來干擾她的生活,令人生氣。更可惡的是,他未經同意,即貿然造訪,她本想趕人,誰料他却受到母親熱烈歡迎,當他是個「朋友」。實則烤肉回來,她還不曾答應見面呢!
總之,他成了家裏的常客,全美避之惟恐不及,難得同他說上三句話,倒是母親每回都和他聊得頗為帶勁。自然地,母親站到他那一邊了,逐漸向她施加壓力,要她答應交往,並不斷洗腦,苦口婆心地要說服她。
「鴻仁雖然外表差了些,但外表是不長久的呀!重要的是,他忠厚踏實,肯求上進,至少也已是大企業的單位主管……。」
這些話像討厭的蒼蠅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全美常常得躲到自己的房間才耳根清静。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全美想,不能再一味規避,她必須採取有效的行動加以反擊。
雖然答應約會,但她故意遲到,讓鴻仁像呆瓜一樣去枯等,好不容易見了面,她也不跟他說半句理由。如果他不快地問起,她便轉身離去,可是他總一味卑順,當作沒有遲到這回事一樣:接着,她藉故上洗手間,趁機一個人溜回家去。她就這麼惡意對待他,他仍不生氣,不免教她為之技窮,甚至由討厭進而害怕他了,覺得他像沈默的、貼身的、甩脱不去的什麼可怖的東西。她也曾想到別的法子——另尋對象來替代他。不過她沒有一點頭緒,公司的同事不是已婚就是年紀太輕,難道還請同學、朋友代為介紹不成?她臉皮太薄,這種話絕對說不出口,以致她對鴻仁束手無策,情況越變越糟,甚至於鴻仁竟膽敢向她求婚,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她怒不可遏,馬上拒絕!但鴻仁和以往一樣,並不死心,仍然水蛭一樣黏著她。她弄不懂,像鴻仁這麼厚臉皮的人為何現在還單身?為什麼會如此倒楣遇上他呢?
鴻仁誤以為她懼怕婚姻生活,便主動開列種種保證,諸如:婚後可以組小家庭;工作與否都沒關係;不生小孩也無所謂……,總之,什麼都隨她。然而這都不是原因,重要的是,她對他沒有感覺,他的體貼熱情反而成了她的累贅。雖然他平凡得教人安心,實則兩人一點也不合適。是誰說過的?女人和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不可靠;和討厭的人在一起,則不幸福。選擇前者,尚有幸福的可能,選擇後者,就毫無幸福的機會了。但這只是她單方面的想法,鴻仁並不承認他們不合適,父母對她也不以為然,真是令全美煩惱!
全美披上睡袍,下床,光著的脚丫踩在大理石地板,冰涼涼的,她不禁打了陣哆嗦。雙臂交叉胸前,走到窗口,窗外的天空有鳥影掠過,不知要飛向何處?她低頭,看那置放在狹窄的窗台上,正沐浴著軟軟陽光的小仙人掌,這球形帶刺的耐旱盆栽,生命力出奇旺盛,完全不去理會它,照樣長得青翠可愛,只是溫室內仙人掌常有的鮮艷美麗的花朵却不曾綻放,是不是就這樣永遠不開花呢?鴻仁樣樣都讓她、依她,為什麼夢中的他變得那樣殘暴、無理?難道婚前的吞忍全將留到婚後來報復?這太可怕了!忽然,指尖的刺疼讓她驚叫一聲,直覺地縮回手,全身像觸電似的抖顫不已。她口含發痛的指頭,瞪視仙人掌,不敢相信這樣安靜的植物也會傷人,一如噩夢中的鴻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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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仁來了!」
母親敲敲門,探頭進來,那欣悦的語氣就像貴客臨門似的。
「告訴他,我不在!」
原本躺在床上看小說的全美,小孩一樣,賭氣地把身子側向平板的牆壁。
「又在說傻話了,老像長不大似的。」
母親說著便推門進來,一把搶走她手中的書,強拉她到客廳。
「你來做什麼?」全美看見挺着凸肚的鴻仁就咄咄逼人,實在沒有好話,有的只是不客氣。
「不是說好今天一道去看電影嗎?」鴻仁禮貌地站起來,一臉詢問的微笑。
「忘了!」
鴻仁無辜地轉向母親求援,母親不由分說,即推全美回臥房換衣服,關門之前又加上一句:
「聽話,不要再任性。」
全美嘴裡唸唸有詞地埋怨母親胳臂往外彎,光會為鴻仁說話,其實鴻仁做了石家的女婿,石家又有什麼好光彩的呢?她坐在床邊,面對着打開了的衣橱,腦際忽然掠過一個閃閃發光的念頭。她跳下床,由衣橱角落找到小木盒,翻出大學時代和永安的合照,照片上的人兒年輕、清新、可愛,一切顯得那麼完美無憾,現在看來却不免黯然神傷。
嚴格講,全美大學四年只交了永安這麼一個男朋友,不過光一個也足夠了。當年,外文系的同學誰不羡慕她擁有高大、英俊、就讀醫科的男友?在容容的生日舞會結識永安,認定永安正是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興奮得無法成眠。不久,永安要求約會,她簡直不敢相信,夢想居然成真,乃珍惜這感情的每一分每一秒。而永安確也溫柔多禮,沒有令她失望,她因此捐棄了自己配不上他、怕他給搶走的陰影與憂慮,全然沉浸在甜蜜、浪漫的生活中。她連身體的全部都奉獻給永安,也心甘情願,毫不後悔、羞慚,認為這是「她愛他」的具體表示,不怕世間任何人知道。
直到畢業前那個初夏的雨天,全美才嚐到過於單純所帶來的錐心傷害。
永安約她到常去的書店附設咖啡座,他在電話中神秘地告訴她,有很重要的事必須當面說。還以為永安要恭賀她畢業,並藉此向她求婚。這美妙的想法使她興奮得微微暈眩,如同喝了七分醉一樣,恨不得立刻和永安面對面。
到達咖啡座,永安已在老位置等她。室內溫柔的燈光像情人的擁抱。那地方朝右正好可以看見紅磚道上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春天來時,由明潔的玻璃窗望出去,如同一幅色彩艷麗的圖畫。剛坐定,全美即滿臉熱切,迫不及待地問他:
「什麼重要的事?你說吧!」
「首先,你務必相信,我真心愛你。」
全美連連點頭,當然深信不疑,只不過永安說話的神色凝重,讓她感到奇怪、不對勁,心頭升起某種不祥的惡感。
「千萬不要介意……」
怎麼拖拖拉拉的,真教人受不了!全美有些煩躁了,催促他快說。「是這樣的,三月初,我不知是著了魔或是被冲昏了頭,一時糊塗,做下對不起妳的事。」
永安像在打啞謎,全美滿腦子問號,一點也聽不懂,但眼前的迷惑漸漸讓她害怕了。
「沒想到,她居然懷孕。」
「她?」全美盯著他,一下子全懂了。
「你不認得的。我要她拿掉,但她不肯,而醫生也說危險。如果不出面負責,她家一定不放過我,會堅決追究到底,那我的前途就全完了。」
永安背著她做這種事,談起來竟一點也不感覺羞恥,只擔心著自己的將來,絲毫未考慮她的感受。他的大男人的自私,令全美灰心至極。此刻,再質問他,和這女人何時交往?怎麼認識?都已經無濟於事。
窗外的豪雨,讓人的心也被淋濕了。
「你能怎麼負責?」她努力平抑激動的心緒。
「只有結婚一途。」
永安終於提起婚事,然而對象却是不曾見過的他人。對全美來說,還有什麼更大的諷刺呢?像被作弄了一樣,全美又羞又怒,真想立即自永安的面前消失。
「你要相信,我是不得已的。」
永安拉住她的手,那乞求的眼神幾幾乎乎讓她迷惘了,是否原諒他呢?就在此刻,全美忽然抽回手,問:
「她家很有錢,對嗎?」
這問題像森冷的刀劍一樣地刺中永安的要害,使得他的口無聲地張合,說不出話,隔了一秒,才辯解:
「不要誤會,這和她的家境扯不上關係。」
「鬼才相信!」
全美站起來,避開永安尋求諒解的雙手,不理會咖啡座內那一對對似乎被打擾了的目光,奔出門,冒雨攔了計程車,馳上水淋淋的馬路,不願再逗留在這兒一分一秒。
先是嘔氣,自覺被欺騙了感情,執意不接永安的電話。等到自己意志動搖,永安却不再打電話來了。她為了顧全自尊,也不主動連繫,只是獨自忍受著落單的寂寞。說來可笑,兩人曾經山盟海誓的感情就這樣輕易地一刀兩斷,留下一些困惑讓她在失眠的夜裏反芻再反芻,如:永安真愛她嗎?他長得英俊高大,又讀醫科,恐怕是那恬不知恥的女人誘惑他陷入圈套的吧?或者根本沒有懷孕,只是誑騙他罷了?還是……,儘管全美難免為永安設想,實則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再去想也只會徒增困擾。但是,永安的種種,常常在她面對其他追求的異性時,跳到眼前當標準,可惜,永安的標準太高,從來沒有人達到過。她不明白,永安的陰影是否成為她選擇對象的莫大阻撓?至少,她終於發現,自己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怕和他人接觸了……
此刻,手中永安和她的合照雖有生疏的感覺,却可以做為拒絕鴻仁糾纏的有力藉口,她將告訴鴻仁,照片中的永安留美深造之前,曾對她許下承諾。十年了,兩人情感非但未沖淡反而更為濃郁。現在永安已學成歸國,並要求再續前緣。永安的優越條件,鴻仁別說比不上,恐怕還會感到自卑,他沒有不退讓的道理。不管鴻仁信不信,先教他死了這條心再說,全美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進皮包,看一眼梳粧鏡中無歡的自己,覺得那是挺冷酷、寡情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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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部青少年墮落犯罪的電影,觀眾大部分為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全美和鴻仁可能是年齡最長的觀眾了,他們像是被擺錯的棋子,和四周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所幸在戲院的黑暗中,所有的不調和全看不見了,這也正是為什麼全美和鴻仁出來一定看電影的緣故。坐在黑暗中,她只須專注銀幕劇情的發展,令她感覺羞恥的鴻仁坐不坐在身邊全都一樣,她再不用去擔心他人異樣的眼光。剛剛排隊買票,全美就受不了大家盯着她和鴻仁瞧,索性讓鴻仁獨自和那些穿著配色怪異大膽的年輕人排隊,她則站到遠遠的騎樓底下的書報攤翻閱雜誌。以往若順利買到票,距放映的時間尚早,她一定拒絕陪鴻仁逛街,而選擇僻靜的咖啡廳聽聽音樂。總而言之越少出現在大眾面前越好。鴻仁一切隨她,毫不介意。她想,她和鴻仁在一起表現得這麼厭惡,他為什麼還能夠忍受呢?今天,鴻仁聽了她預先安排好的有關永安的說詞,會有怎樣的反應呢?默默忍受,然後孤獨離去?抑或出乎預料的暴怒?全美忐忑地打開皮包,觸碰到永安的照片,思索著如何向鴻仁啟齒?
銀幕上的少年犯了案,正被警方追緝,觀眾都被情節的變化所吸引,全場鴉雀無聲,只聽見銀幕逃亡人兒緊張、無律的心跳。
散了場,天色尚早,黃昏還在很遙遠的地方。鴻仁想去買襯衫,全美正要拒絕,繼而想及,待會兒就要讓他難過了,姑且隨他吧!但她馬上又苦惱,要為他挑件加腰的襯衫該有多麼困難呀!
「覺得這部電影如何?」鴻仁問。
「馬馬虎虎。」其實全美的腦中只凌亂留下一些打架、吸毒、跳舞、奔逃…….的片片段段,對整部電影的劇情仍茫茫然,談不上清楚輪廓。
襯衫專賣店員看見鴻仁和全美,立即笑容可掬地迎上前,熱心招呼,說各種顏色、尺寸,應有盡有。
全美受寵若驚,却覺得過於熱情的店員的笑容彷彿有些曖昧。
「今天特別優待二位,全面八折。」此時並非折扣季節,店員却自動降價,不免令鴻仁及全美倍感新奇。
「這是新人光臨本店的慣例。」
「怎麼看出來的?」
店員的話引起鴻仁濃厚的興趣,他上前一步,肚皮頂住及腰的透亮玻璃橱,那可笑的模樣慘不忍睹,全美只好轉身看店外的車水馬龍。
「職業感。」
店員為自己的眼光而得意萬分,鴻仁却不糾正她,一味笑而不語。全美氣鴻仁將錯就錯,本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乾脆閉口,一個人在旁邊生悶氣。
「這件好嗎?」鴻仁選了件寬大的白底帶小暗花絲質襯衫,徵求全美的意見。
「隨你便!」
全美不耐煩地應道。由於聲音太大,近乎咆哮,不只鴻仁、店員,連全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氣氛霎時僵住,鴻仁尷尬地和店員草草完成交易。
回到大街,全美的情緒壞透了,週日鬧區的擁擠簡直要令她窒息,她恨不得立即回家,可是,永安的照片仍躺在皮包中,和鴻仁的事情還沒有了結,她不知往何處去才好?
這時全美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她名字,她止住脚步,心裏直呼倒楣,和鴻仁出來而不巧被熟人遇見,是最教她痛恨的了。想假裝沒聽見,若無其事地離開,已經來不及,因為熟人站到身邊拉住她了。她隨之側身,原來是大學好友容容,旁邊跟了一個學齡的男孩,手中拎著美國速食漢堡紙袋。
「哎,果然是你!」容容退一步,上下打量著全美,兩隻眼珠子像要穿透她的身體。「瞧你一點也沒變。」說著,男孩便聽話地喊全美阿姨。
全美臉上勉強擠出枯萎的微笑,摸摸男孩的頭髮,稱讚男孩乖巧可愛,心裏則苦惱著如何向容容介紹鴻仁。
「幾次同學會都沒見你參加,害我找不到人談知心話,待會兒我們找個地方敘敘舊吧!」
「我……不方便。」
全美回頭,沒看見鴻仁,再往後搜尋,原來他離了三步遠,如同一尊可有可無的雕塑,直到此時,他才笨拙、緩慢地走近,一臉謙卑的笑容。容容好奇地盯著鴻仁,全美像什麼隱私被揭發似的,難為情地把鴻仁介紹給容容。
「朋友。」
容容點點頭,答以禮貌的微笑。
由於騎樓行人多如流水,全美和容容為了交換電話號碼,居然造成騎樓交通阻塞,肩背頻頻遭到冷漠、匆忙的擦撞。容容於是親熱地拉拉鴻仁的臂,說:
「人借一下,可以嗎?」
鴻仁點點頭,容容隨即拉全美到騎樓邊的巷口;狹窄的巷口兩邊排滿售賣吃食的流動攤販。
「結婚記得通知我。」
「開什麼玩笑!」全美瞪了容容一眼。
「告訴妳,王永安上個月在我先生的事務所辦理離婚了。」
永安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還提起?可是,為何永安離婚的消息却讓她緊張起來了呢?難道她心裏早已原諒他,並期待著原本不可能的什麼結果?她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容容,等待下文。
「虧他長得人模人樣,誰知是個自私、無情的男人,」容容拍拍全美的手背,說:「好在你沒有嫁給他,否則你一定不會幸福。」
全美實在不懂,容容幹嘛在背後這樣說他?她為此皺眉蹙額起來。
「起先他霸王硬上弓,娶到老婆,說穿了還不是為女方龐大的嫁妝。後來他翅膀硬了,獨立開業,就開始和護士、女病人亂來,甚至鬧離婚。他太太為此自殺未遂,也沒能挽回。結果你猜他怎麼說,他竟說受不了太太的神經衰弱疑神疑鬼。其實他太太變得歇斯底里,還不是他拈花惹草所造成的?你說這樣的男人有多不要臉! 」
容容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永安碎屍萬段似的。全美聽了容容的描述,忽然聯想起早晨的噩夢,不禁全身發冷,難道夢中的男人不是鴻仁,而是永安?
「離婚了?」
「離了,連二個可愛的小孩都可以不要哩!現在據說和一個不正經的狐狸精同居。像這種無情無義、不負責任的男人,真該天打雷劈!」
「怎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會?」全美頻頻為這人世的滄桑而喟嘆,為什麼生命美好的顏臉到頭來總是要扭曲走樣呢?
「以前看他長得帥,又是醫科高材生,大家偷偷對他產生好感,同時也很羡慕妳。後來他結婚了,心裏還一直為你惋惜。現在,我反而為你慶幸。」
小男孩在一旁等得不耐煩,不斷扯著容容的皮包背帶,想要離開。容容臉一沉,低聲斥責兒子。
跟全美揮手道別時,容容又提醒她:
「所以,千萬別迷信外表,那實在一點也不可靠。」
全美正思索著這句話是否別有所指?容容却已消失在鬧區的無盡人潮中了。
容容口中的永安,竟然如此可怕,教人不敢相信。印象中,永安並非這樣,他甚至是夜夢中不闔眼的天星呀!可是說什麼容容也沒有理由欺騙她呀!無論如何,永安的種種已屬過去,有沒嫁他都是無意義的了,若再因這段褪色的感情而擾亂自己,便是極端可笑、無知。或者——長久以來,始終活在永安龐大的暗影下,只是不自知罷了,這想法教她大大震驚,永安的照片不就一直妥善保存下來,而且還有一張合照正擺在皮包裏面嗎?她連忙打開皮包,慌亂地掏出照片,微微反光的永安的微笑,霎時變得猙獰極了,像遇見惡魔一般,全美嚇得把照片揉成一團,丟棄巷邊。
「人都走了,你還在看什麼?」
鴻仁不知何時已走近身邊,全美猶心有餘悸,撫著胸口,努力平緩自己的心跳,眼神則一片茫然。
「剛剛談些什麼?」鴻仁又問。
全美彷彿由迷離的夢境中醒過來,本要罵鴻仁多事的,話才到嘴邊,繼而又想,容容說的不錯,外表一點也不可靠,或許該給鴻仁一個公平的機會。她就不信自己真會遇上全麗那樣嚴重錯誤的婚姻。此刻,全美心頭為之坦然,感到說不出的輕鬆。
「說你挺忠厚老實的。」
全美意外的和善,樂得鴻仁傻笑不已。
「找個地方晚餐?」鴻仁問。
「回家吧!我媽說晚上要做幾道拿手好菜請你。」
鴻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隻眼睛張得大大的,一時愣在路邊,像株街樹似的。
「走呀!」
等全美走了兩步,回頭催促,鴻仁才歡天喜地的撥開人羣,趕緊跟了上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