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是在不同書店裡的穿梭構成的。
那一年和初戀是在北市鬧區的那家精品連鎖書店相遇,之後又在同一處的附設咖啡座分手;帶外國的客戶們體驗台灣文化時也必定會參觀各家主流和獨立書店,成功取悅客戶後得到了踏上升遷之梯的門票。在這家學術出版書店第一次聽後來成為我博士指導教授的老師的演講而放棄出版社的工作回去當學生;在善導寺的那家書店被一群社運青年感動而投入某個運動;因為開始抵制某家媒體開的綜合書店而認識了前夫。說起來,我人生的轉捩點全在書店。但這種機緣不是巧合,是長年來的習慣累積而成的模式。
高中課業壓力如雪崩般襲來時,辦公室政治正亂時,論文寫不出來想喘口氣時,離婚前與前夫爭吵不休時,我都躲在書店的角落裡,在小說區,雜誌區,書櫃間的地板坐一整晚。有時靠著咖啡,靠著一本精彩的小說,或單純靠失眠和焦慮就能這樣熬到天亮。台北市東區那家24小時書店裡,容納了許多像我這樣的城市遊魂。我平時很少注意其他讀者。會在晚上12 點以後出門的台北人可能是跑趴夜唱夜遊的大學生和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少女,在從事深夜才能交際應酬的行業之人士,或者像我這樣必須遊蕩的人。晚上12點之後選擇待在書店這種地方的遊蕩者,都是絕對的孤魂。不管白天有著多麽光鮮亮麗的工作,多麽幸福美滿的家庭,必須靠半夜兩點的咖啡和將腦子塞進書裡的虛構現實才能維持正常運作的人,並不真正擁有和真實世界接軌的能力,遑論建立一段有意義的關係。最近我的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文裡常出現每個人都是座孤島,但兩座孤島可以互相依偎這種陳腔濫調的空話。或許時間會告訴他們孤獨並不是交集的理由。機運可能是,但我不再和機運賭博。在閱讀的聖地,強行介入他人的寂靜就像帶著無知硬闖入某個異教儀式那樣褻瀆。
或許我就是那種只有在整齊排列的書架間才能放鬆的人。那種強迫症似地渴望分類、整齊畫一、穩定和秩序的人格。像我的精神科醫師前夫會說的,我只是在遵循童年的模式和企圖補全人生的缺憾而已。對,包括來諮商這件事也一樣吧,我只是想念前夫像分析一部小說那樣將我整個人剖開的感覺。我想將自己攤開,被人拿在手裡捧著,細細的讀,反覆地讀,全心全意。在我們短暫的婚姻中,比起性愛,我更享受將心靈運作的過程展示給他看。就和閱讀時腦和書產生的親密連結相似,被自己丈夫分析的快感卻更私密,緊緻,更接近永恆。
回到我對書店的執迷吧。我想這該從我的童年講起吧。我小學的時候母親工作很忙,還正因生不出兒子和我爸爸鬧離婚。我們母女倆的感情路都顛顛簸簸地,事業和學業卻諷刺地順遂。在她鬧離婚分居的那幾年,我媽媽一路從美商公司的人資主管升到當時鮮少本地女性的高階管理層。我以她為傲。
啊!我又離題了是吧。當年我媽媽忙到被一個又一個企劃追著跑,婆家和我爸爸的態度又讓他不放心把我交給他們,於是總帶著放學後的我加班。她常常加班到忘記吃飯,我便養成了自己在附近的巷子裡解決晚餐的習慣。在商業精華區的巷子裡晃呀晃地,就這麽晃進了一家藏在一條死巷尾的舊書店。店內的燈光總是昏暗,透過佈了些黃黃髒髒的油漬和薄薄的蜘蛛網的燈泡發出微弱的光。在夜裡的巷子很難發現,當時我卻像著了魔似的朝著那道微弱的光源走去。走進點就能透過玻璃櫥窗看見店裡堆滿了書,就連門口也只勉強留一點通道,我花了點氣力才將門推開,還弄倒了一落書。年邁的老闆似乎也不在意,只微抬起鏡片後的雙眼,瞟了我一眼便回到他的閱讀裡了。除了銀色帶油光的一縷髮絲從額頭垂下來之外,他就像我從不曾闖入,深藏在一落落書後面的皮椅上。我撿起掉落的其中一本書。坐在塞滿了古舊紙堆的書櫃旁開始看起。我記得當時看的剛好是《小王子》的譯本。若是我撿到的是《本草綱目》或是《女誡》這樣的書,後來的我大概不會天天往舊書店跑吧。
我開始習慣性的在那家髒髒舊舊,佈滿灰塵蜘蛛網的書店打發媽媽加班的時間,尤其是假日她和我爸爸大吵一架後將我一併帶到辦公室冷靜時。只要我在她完成當天報復式自主增加的工作前回到她跟前,媽媽通常不會過問我去了哪裡。從一開始看些兒童文學,整套的日本少女漫畫,插圖或漫畫版的中國神話、四大奇書、西洋文學經典,到閱讀盜版翻譯小說,章回小說,再回去讀原版的中外經典。小學畢業前,我竟把堆在店門口的十幾疊小說都讀完了。漸漸地,我也發現看似雜亂無章的書籍擺放方式其實亂中有序。老闆通常讀的是些傳統中文經典,像《紅樓夢》、《菜根譚》、《水滸傳》那種我長大後非學術需要會盡量避免的文本。圍繞在他書桌旁的書堆通常是這類的書,第二圈則是太宰治、三島由紀夫或川端康成的作品和盜印的俄國文學。這幾類書的使用痕跡明顯比我常讀的靠近門口那些外圍書籍還要多。我和老闆都不碰的中間層是對當時的我過於晦澀的左派讀本。《資本論》的盜印本那種,甚至還有《毛語錄》,但他們被隨意夾在《論語》或老莊中間。雖然我從沒見過老闆翻閱,但內頁有些紅筆註記和畫線,看得出多年前曾被細讀過。我開始猜想或許這間書店是作為老闆的藏書室使用的,做成書店的樣子期待能吸引一些增加額外收入的客人。若非門口掛著招牌,我都要以為我私闖了老闆的書房了。舊書店其實很少有什麼客人,多是帶著好奇心來一窺便走的過客。大部份時候,只有我和老闆隔著各自偏好的書堆形成的堡壘,在深深的店內和店口角落坐著。我們幾乎沒有交流,他甚至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我若是誤把看完的書歸回錯誤的區域,或試圖以我的分類法自願整理、修復被任性地丟在地上的破損書籍,老闆會默默站起身來,像是穿過一隻幽魂般地輕輕地把將書從我手中奪回。我們的交集僅止於此。
不。我不覺得老闆是什麼我對理想男性的原形想像。
不。我說過我們交集很少。幾年間都沒說過幾句話。他當然沒有碰過我。天。我當時才幾歲。他只是一個將雜亂書房展示給所有路過那條死巷的人的怪老頭,我也只是剛好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的鑰匙兒童。
現在回想起來,會在當時喧囂繁華的金融區開舊書店的人也有點死板的瘋狂叛逆吧。我不知道老闆是憑著什麼情懷將那家店經營下去的,在我看來,許是想為這座總是頭也不回地發展,迫不及待地剷除舊時代的痕跡的城市留一道退路吧。
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我的怨偶父母終於離婚了。做精神分析的人應該都會把這件事當做人格形成期的重大創傷吧。我前夫也是這樣認為的,但對我來說,跟著離婚的媽媽搬離台北,離開她公司附近巷子裡的那家書店才是我的分離焦慮來源。
畢竟對我而言,比起母親、父親,或是老闆,那家書店更像是我的代理父母。
這跟我的婚姻有什麼關係?
這個比喻雖然老套,但我一直覺得前夫是一本怎麼讀都不會膩的書。看了翻譯版,就想去學原文,為了他掌握一門語言,再努力去看原文版。不管異文化、異語言有多遙遠我都想試圖接近,甚至費力去掌握一門學科,成為他人眼中的專家。一開始他應該也是這樣看我的,只是他解讀我的速度比我解讀他還快,宛如一本平裝廉價的通俗小說——
這麼快?五十分鐘一眨眼就過了。好。那下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