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的鬼月大多落在國曆的八月,空氣裡彌漫著魂魄在人間漫遊的氣氛。其實平行空間裡的魂魄並不可怕,那只是人們脫離了皮囊以後在另一個空間裡生活。這個時節,安寧總想對著空氣問:「昭華,你在那邊好嗎?」
昭華離世前,安寧應該是最後在通訊軟體上跟他說話的人,是不是「唯一」不可考也不重要。那次對話只有四個話框,最後一個句子昭華沒寫完就一片沉寂,當下安寧覺得有點奇怪,習慣昭華有時會忽然斷線,也就沒有特別緊張。到九月,傳出昭華已經走了,但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去中國躲債。直到昭華生日的十月,他的死訊得到證實。安寧在一些傳言中推算出,八月上旬的未完成對話,應該與他離開的時間相去不遠。他以自殺結束了他的焦慮、躁動、不安又不甘的年輕生命。
安寧和昭華的工作與交友場域是不太有交集的,但偶然間他們相互認識了,安寧常想這是冥冥中的安排。相交那幾年,安寧擔任昭華的「疑難問答百寶箱」。昭華有疑問時,就會找安寧討論,看能否得到一些解答或協助。
昭華總以現代貴族自居,出身富裕世家,父母離異,父親為腦科名醫在美執業,母親有著歷史綿延的強大家族背景,久居日本輕井澤。自小高智商的他,由父母安排在國外接受一流的教育,因學習輕易超越同齡學子,所以不易交到同齡的朋友等等。他豪不掩飾自家的富裕與自己的博學優越,並說自己曾在國際知名投顧公司工作,因跟著上司做內線交易觸法,所以一直在還債。他說努力追求高薪工作,就是想靠自己的力量還債,不想靠他的父母。
凡此種種安寧總是半信半疑。仔細檢視總會發現有的事情時空對不上,但有些部分卻又是事實。安寧想只要他不害人,身為一個朋友不需追根究底。就看他需要什麼樣的諮詢,盡量提供建議就是。在那些日子裡,安寧發現昭華的確是個聰明且學習能力很強的人。
昭華給人的感覺是時而飛揚認真,時而張揚失序,更有些時候,明顯的情緒低落。但與安寧對應,他又帶著高度的誠懇,這讓安寧無法不理會他。有一次他問安寧說:「妳知道我為什麼接近妳嗎?」安寧不語。他繼續說:「因為我每次見妳,我感受到妳的安詳平和氣場。」又有一次,他問安寧:「妳為什麼都不疾不徐,妳不會焦慮失去嗎?」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安寧看出昭華追求財富與工作成就的急切,越是這樣問題就越多。也有傳言因為他的急切,他的債務越來越嚴重。
大體上,昭華把安寧當作一個工作感情諮商師。而安寧因為年長許多,則以不近不遠的距離對待昭華。有幾次約見面,快抵達現場時,昭華會忽然告知安寧現場有個他想交往的女子,希望安寧幫忙看看。於是在相交那幾年裡,安寧前後見過四名女子,個個風格迥異,讓人嘆為觀止。
在昭華離世前半年,他跟安寧說自己很想結婚,希望安定下來有個家。之後沒多久昭華約了安寧。這次他選在義大利餐廳正式介紹了他的女友。那名女子家境富裕,在不錯的公司上班,看來精明幹練,氣質甚佳。安寧心想他可以結束這種「奧德賽式」的追求,到達感情的彼岸也是好事。幾週後,他打電話問安寧他要準備什麼樣的結婚戒子。按安寧理解雙方都是富裕家庭,於是開玩笑的回說:「哈利‧溫斯頓(Harry Winston)好了。」
過了一陣子,昭華果然在臉書上貼出哈利‧溫斯頓婚戒。在安寧眼裡,昭華的債務和哈利‧溫斯頓婚戒形成一種強烈的矛盾,雖然不解但也不是她該過問的。
兩、三個月後,安寧發現昭華的臉書關了,於是前去關心。他以有感情糾紛來搪塞,並說這樣比較清靜。安寧心想他可能婚事觸礁,就緩一緩再約他出來,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在他走了以後,他的事變成不同版本的傳說。有人說他父母住在台北市松山區,家裡經營餅店,先前的家世與財富都是杜撰的。有人指出他背負龐大債務是被人欺騙。也有人說他有精神疾病,所以妄想出那麼一個龐大的謊言,然後不斷編織這個謊言,到最後編不下去。更甚者說他有多重人格。
隨著時間過去,偶而還是會有人拿昭華來說故事,可見他活著的時候是備受矚目的人。流言太多,真真假假。安寧回想相處的種種,她發現昭華跟她說事情有時只講一半。換句話說,她給的建議無法到位,即便他全盤托出,安寧應該也是無解,因為昭華的確是病了,只是那個當下安寧並不知道。
"A Walk" by Galya Popova , Oil on Canvas, 70x90cm, 2019
時間沉澱了一切,安寧了解為什麼自己的「安詳平和氣場」與「不疾不徐」會吸引昭華接近她,那正是昭華求之不得的,他身心都焦慮、煎熬著。他從安寧處得知該朝哪個方向走去,但他做不到。安寧終究也沒能接住他。對安寧而言那些年的相處,就像一場鬆散的散步,昭華要怎麼走她就配合著,沒有特定的目標,看最後能到達什麼地方,只是最後的結局出乎意料。後來只要到了八月,安寧會想起昭華,希望他在平行空間裡得到他想要的安詳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