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舉招兵買馬,意在反隋,對於隴西世族們來說,算不上祕密。
自然,有人認為薛舉父子武勇過人,作為與唐賊及隋氏抗衡的第一線,再好不過。相對的,也有人認為薛舉為人兇殘,難當大事。
武威李軌,就是這一派的代表。
李軌,不過就是這幾年絲路貿易圈中崛起的商人。但由於為人疏財仗義,很得河西百姓的歡心。
如今薛舉要起義,斷絕隴西與中原的關係,那很多生意,自然是做不下去了。
絲路商會的大老們,就湊了一批人馬,要李軌帶著來金城探探消息。
可大家都不知道,自告奮勇的李軌,卻是受了朝廷那邊的指示。
指示並非來自楊廣,而是黃門侍郎,裴矩。
卻說開皇年間,隋氏宣揚節儉勤樸,並關閉兩漢南北朝以來數百年的絲路貿易路線。直至楊廣即位,有意重起商賈,便命裴矩前往河西處理。
在裴矩的努力下,絲路對中國的貿易,再次慢慢展開。
而裴矩也探明了,這些日子由於不能進入中原,許多商人都透過突厥或海路,直接往高麗做生意。
故此,裴矩才會建議楊廣討伐高麗,藉以重奪隋朝的經濟霸主地位。
李軌,便是當時裴矩扶植起來的自己人。
他本不姓李,但裴矩要他改姓。
剛開始,李軌不知所為何來。等到「李氏當王」的讖文開始廣為流傳,李軌就好像懂了些什麼。
畢竟,裴矩可是妖門之王啊。
事有反常必為妖。
妖門不拜偶像,不行祭禮,門人之間難以識別。
李軌只知道,門人一旦收到妖王的蝴蝶信物,就必須全力完成妖王的任務,否則必死無疑。
對於這方面,李軌是半點懷疑也沒有的。
妖王裴矩能透過朝廷賜他富貴,想收掉他這條爛命又有什麼難的?除非,他李軌也能當上皇帝,當上天子……
無論如何,收到妖王蝶跟手信的李軌,當時也是嚇了一大跳。
裴矩的指示,說簡單也很簡單,終歸就是:「李世民,必須活。」
比李世民兄弟更早十天就抵達金城的李軌一行,早已摸清薛舉的配置,與郝瑗的計劃。更與金城居民混得臉熟,誰是本地誰是外地,李軌等是一清二楚。
縣令府的宴會,薛舉的行動,李玄霸的出現……在在都讓李軌足以判斷,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饒是如此,衝進去救人的時候,看見兩個李世民,李軌也是嚇了一跳。
哪一個,才是正主兒?
但李軌倒是清楚,身上披著爛布斗篷的,肯定才是他遇過的那個少年。
不及細想,李軌在馬上向李玄霸伸出了手:「上馬!」
李玄霸也想伸手去握,但傷後乏力,身子一晃,就要錯過李軌援手時,李世民連忙從後面推了一把。
李軌握緊了少年的手,猛力一拉。
李玄霸也是早有準備,借勢躍起,翻身上馬,一氣呵成。
一旁薛仁杲都差點喝起采來,卻聽得郝瑗大喊:「馬上那個,才是李世民!」
郝瑗早就估計,對方一定會先護目標李世民逃跑,卻壓根沒想到兄弟情深,定是護重傷的那個先走。
李世民兄弟帶來的死士,也知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即使手中沒有武器,也是紛紛躍起,拳打腳踢,與薛家軍搏鬥起來。
李軌可是商人出身,眼看有人當替死鬼,那還有不腳底抹油開溜的?
便在此時,卻聽得背後少年道:「他才是李世民……我是……假的。」
假的?買到假貨,交易時可要倒大楣的。
李軌連忙撮口做哨,使勁吹響,要伙伴乘馬再去接應李世民。
薛仁杲雖然遲鈍,但可不是擺設。
看著回頭奔來的騎士,薛仁杲取過一支利箭,空手便向其拋去。
這西涼猛漢再猛十倍,也不可能甩箭更勝弓弩。
騎士不慌不忙,揮劍斬去。說時遲那時快,騎士才擋掉飛箭,一片黑影便掩面而來。
薛仁杲的長槍,猛一個橫掃,將騎士整個腦袋轟得稀巴爛。
馬兒不知主人已死,兀自向前奔馳。
下一刻,薛仁杲的槍尖,已經指向了李世民。
「你才是……李世民……那個……我不要了。」
狡詐如郝瑗,精明如李軌。
甚至說,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明白,薛仁杲是如何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分出哪個是正主兒。
而薛仁杲的動作,半分也沒有遲滯。他抬起了手,將精鐵所鑄的槍桿,狠狠砸在了李世民的天靈蓋上。
明明應該是很遠的距離,但李玄霸很肯定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看見李世民的眼、耳、口、鼻,同時在瞬間噴出了鮮血,和一些黃黃白白的東西。
李玄霸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劇痛像是敲在自己的腦袋上。
一聲慘叫,兩兄弟,同時倒下。
李軌讓背後的少年嚇了一跳,幸好剛才已經用帶子將李玄霸隨便縛住,即使昏暈過去,也不至於落馬。
但眼看那個被重擊的「李世民」軟倒在地,七孔流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當機立斷,李軌再次吹哨,數十騎兵飛也似的成功撤退。
畢竟,在李世民兄弟帶來的死士犧牲下,也沒什麼阻撓可言了。
※ ※ ※
李玄霸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李軌也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小兄弟,我不管你姓啥名誰。但從今天起,你最好繼續扮演李世民吧。」
留下糧食、清水、盤纏,跟一匹馬,李軌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李玄霸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只是任憑馬兒毫無目的亂走。
為什麼這邊要殺李世民?
為什麼那邊要活李世民?
李世民到底,是誰?
至親的雙胞兄弟,卻在逝去後顯得那麼神祕,那樣叫人看不清。
那麼的,像是一個陌生人。
而李軌的聲音,更是不斷的縈繞在李玄霸腦海之中。
是了。
能夠解開這一切謎題的人,不會是李玄霸。
只能是李世民。
「從今天起,你最好繼續扮演李世民吧。」
在金城戰死的,是弟弟李玄霸。
是的。
一定要為玄霸報仇。
死的是李玄霸。
李玄霸死了。
「我!我是!我是李世民!」
種種悲憤交錯在心頭,讓新生的李世民不禁大聲嘶吼出來。
「哎唷,嚇死人了。」
身旁突然有人搭話,李世民自己也是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才發現身在一條小溪邊。
馬兒走得累了,自己來尋水喝。
而沉浸在內心世界的李世民,竟渾然不知,還有一對共用溪水的夥伴。
出聲表示受到驚嚇的,是一位少年,年紀看來跟李世民差不了多少。身旁,一名少女緊緊扯著少年衣角,應該也是被李世民嚇得狠了。
少年拍拍胸脯,道:「李世民,你好。我叫長孫無忌,這是我妹妹,夜。」
李世民定睛一瞧,長孫無忌面目白皙,一身文士打扮,該是個讀書人。怎麼說起話來跟軍營裡不學無術的老兵差不多?
長孫無忌似是看穿了李世民的疑惑,又或者,他碰太多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遂道:「我們,是代人。跟媽媽一起來大興投靠舅舅的。」
李世民知道「代人」的意思。
那是後魏皇族的稱呼,據說他們皮膚白皙,鼻高眼深,多為黃髮。眼前的長孫無忌,頂多就是白吧。
再看看長孫夜,水靈靈的大眼,確是少見。
不過,自己居然到了大興啊……
說到底,李軌是專做生意的。送給李世民的,也是商隊用馬,往來大興武威之間,算是老馬識途。在騎士不加指揮之下,自然而然的就往首府大興而來。
長孫無忌笑了笑,又道:「舅舅教我讀書,識字,但照著書上那樣說話,我不會。」
李世民點了點頭,無妨,這些年多跟父親一同鎮守邊疆,真要說起來,教書先生那樣文謅謅的說話,李世民才聽不習慣呢。
「你們,要往哪兒去?」
聽上去,長孫兄妹也該是官宦子弟,怎麼會在沒有隨從的情況下,獨自離城數十里?
李世民很確定,這裡看不見大興城。這兩兄妹既無行李,也不是行獵裝扮,倒有幾分像是……逃難?
聽了李世民的問題,長孫夜搶到哥哥前頭回答:「舅母要我嫁人,我不嫁。」
原來,長孫兄妹也算是身世坎坷。
他們的母親,是當朝大官的妾室,由於大官過世,母子三人便被逐出家門,只能投靠母親的兄長。
卻不料,舅舅在前不久的遼東之役中,牽扯進了一樁叛國案,遭貶至嶺南任職。
屋漏偏逢連夜雨,舅舅才離開沒多久,母親也過世了。
舅母有感家道中落,養不起這兩個吃閒飯的,就給長孫夜說了一門親事,打算先把丫頭嫁了再說。
李世民也不是真的在意這兩個旅伴的身世,就當聽個故事,放鬆一下心情,隨口問道:「不知道親家是誰?」
長孫無忌道:「聽說是駐守大興北面,弘化郡通守李淵的兒子,叫做李元霸來著。」
李世民先是一愣,我們家裡哪個叫李元霸?
很快就會意過來,這是一門給玄霸說的親事。
思及此,李世民的臉色整個沉了下來。
李世民還未成親,怎麼會有給玄霸說親的道理。父親既為玄霸改名講親,那麼,只怕想要李世民命喪黃泉的人……
「世民哥哥,你怎麼了?」長孫夜見李世民臉色不豫,出口詢問。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你們可以安心了,這門親事談不成的。因為,李元霸已經死了。」
頓了頓,續道:「我便是李元霸的親兄長……」
「我是,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