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聖王劭正在閉目養神。身為儒家的領袖,王劭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他總是要記著,身上所背負不能被記錄的使命。
數百年來,河內老山家一直肩負著這個任務。
不,或許還要更早,早到山家還不是山家的時候,他們就迎接了軒轅黃帝打敗蚩尤。又迎奉了周武王討伐商紂。
每當天命的循環迎向結局,老山家總要負起這個轉換的使命。他們理應是道標的守護者,但世事難料。
那一年,老山家的兒孫,成了皇帝。
成了真命天子,國號曰「晉」。
本是火德將興,天下太平的日子,卻因此為神州大陸帶來無窮無盡的浩劫。老山家再想要撥亂反正,無奈五胡次序,天機已變。直至慕容大燕入主神州,重興儒學時,老山家方與儒家接軌,找到了一線曙光。
「五霸戰國齊為始」。
此後百年,欲以齊人導正歷史軌跡,卻總是功虧一簣。老山家才終於領悟: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
他們動用所有財力物力,扶助鮮卑猛將賀六渾,以齊人身分爭霸天下。
王劭還記得那份慘烈。
齊朝是祭品,老山家也是祭品。所有的犧牲,終於讓王劭進入了天下霸主的身邊。
當時儒家各有推算,要爭上儒聖的師長們前仆後繼,原本是輪不到王劭的。誰又會想到,在家中修注史書的王劭,居然會因為遭人檢舉,而入了楊堅的法眼。
從那一刻開始,時代的巨輪就再也無法停止轉動。
王劭肩負著儒家的希望,向楊堅提出了「變火」之議。更起圖讖,令楊堅相信以火大興,天命所歸。
一切,都是為了「再現唐虞」。
士人學者,以為王劭拿的是《洪範五行傳》、《五德終始說》。殊不知老山家的天命更是古老。
伏羲之起,始於鑽燧改火。
唐堯之興,始於羲和觀天,祝融南征三苗共工。
野火燎原,改天換命。
楊堅楊廣皆以為,儒家是「計算」出新唐將臨,哪裡曉得王劭費盡心思,正是為推動新唐,令神州天命重回正軌。
但走到了這一步,王劭也猶豫了。
誰為天子,才能令天命復歸?
王劭假借修《隋書》為名,調查高官大臣的出身先祖。非得避開五胡血脈,否則事不能成。
事實上,關於新唐天子的選擇,儒家早已推算出六七成了。只是這個答案,令王劭在內的儒家師長,都不能不猶豫再三。
「聖人受命,瑞先見於河。河清啟聖,華夏之興。」
新唐天子,必出於清河。
問題是,清河便是老山家與渤海高家孤注一擲,逆天改命的根源地。
山君之子封於清河,就是為了剋死北齊。一個不小心,又扶起了高山二氏子孫,只怕重蹈覆轍啊。
但,隨著唐縣彌勒現蹤,王劭知道,已經不能再拖。
佛門,業已出手。
長時間的同盟,讓王劭非常清楚佛門章仇翼真正的意圖。
「聖主無需擔憂,種子,早已灑下去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讓王劭緩緩睜開了雙眼。
說話的,是清河崔君肅。
清河崔氏,可以的話王劭真心不想與他們合作。
三百年來,崔氏以中華道統的維護者自居。不論是儒家,道宗,還是佛門,只要想進入「天下」,就只能看崔氏的臉色度日。
扶道滅佛,助儒紮根,都是過去崔家雄主崔浩的意思。
佛道儒對即將到來的新唐世紀,那是各懷心思。但崔家總是一副「最後的勝利必將屬於我」的樣子,令人感到相當不快。
只聽得崔君肅以他那一貫目中無人的語氣道:「真命天子,自應有能者居之。我已收到消息,清河叛軍的勝利者,已經產生出來……此子竇氏,定可為我大唐天子,再興華夏。」
說著,崔君肅從袖中取出卷宗,上呈王劭。
王劭接過卷宗,並不急著展閱:「扶風竇氏自漢末與鮮卑混一,並非真主之選啊。」
崔君肅也是不慌不忙,道:「還請聖主參閱,我等已探明此子清河竇氏,源自夏后中興之帝少康後人,正合適中興華夏。」
王劭皺起了眉頭。
崔家豈會不知,災殃始於次序大亂。以夏后代唐堯,那就是改下游為上流,難道就不怕大唐未興則亡?
一個念頭閃過了王劭腦海,但他仍是不動聲色。
這些年來,儒家內部的勾心鬥角,更勝朝堂。王劭的原則,向來是以不變應萬變。
不再多言,翻開卷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竇建德」這個名字。
王劭不禁抬眼看向崔君肅。
崔君肅也默默點了點頭,兩人心照不宣。
建德語出春秋,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
意指竇建德不是這個人的本名。
看來清河崔氏早有打算,不論是哪個勝出,到最後都將以「竇建德」的名號爭霸天下。
正因如此,卷宗也未提及此人身家世代。
竇建德,清河漳南人。
少重然諾,嘗有鄉人喪親,家貧無以葬,時建德耕於田中,聞而嘆息,遽輟耕牛,往給喪事,由是大為鄉黨所稱。
又為里長,犯法亡去,會赦得歸。
王劭點了點頭,這是漢高命格。崔氏雖是有意操弄天子人選,但也不至於設計如此之深。
在第一次遼東之役發起時,崔氏負責清河民伕殿軍招募時,雇請了此人處理漳南徵召。
卻不料他與友人孫安祖竟刺殺漳南縣令,更將為朝廷招募的人手納為己用。
崔君肅因而注意到了這個人。
當時他的回報,是孫安祖等人拒絕服役,殺害朝廷命官,沒入高雞泊中為盜。
這種「你扮蕭何他演劉邦」的小算計,哪裡瞞得過老謀深算的崔君肅?
不過崔君肅決定壓下此事。並誘先前就已扶植的渤海群盜高士達,往漳南劫掠。一邊更申請朝廷軍力,前來討賊。
帶兵的將領,很快注意到,高士達似是刻意避開某家房舍田產,當下判定此人必與渤海群盜有勾結,滅門抄家。
按崔君肅推想,此人定會與高雞泊群盜會合,起義反隋。豈料他竟先是亡命,隨即帶了半數人馬,投靠高士達。
崔君肅只給高士達下了一道命令:給此君改名換姓,曰「竇建德」以避通緝。
高士達可不傻,自然明白主子對竇建德青眼有加,更是重用。
不過,不論是高士達還是竇建德,都沒料到崔家的「真天子局」才正要展開。
這局,王劭自然是知道的。
崔家除了高士達,另外扶植了同郡張金稱,聚眾上萬。兩賊忽爾相鬥,忽而結盟,叫地方官好生難以應付。
就在楊廣三征遼東告終之時,從前線撤回的崔君肅,發動了「破局」。
要破這真天子局,河北就必須有足夠軍力,是以崔君肅當時極力逼迫大將來護兒撤軍。
崔君肅的做法,是請求退回河北,等待高麗使者來談盟約的楊廣,出兵討伐清河二賊。藉以逼迫「三大天子」,進行最後的汰選。
而竇建德的表現,一直都出人意外的優秀。
在兩賊相爭期間,竇建德的高雞泊伏兵就曾經被張金稱大破。可他非但沒有因此露出馬腳,反而更在兩大勢力中默默增強自己的部眾。
在朝廷大軍直撲而來時,高士達把指揮權交給了竇建德。
竇建德設下一計。
首先,高士達先對外宣稱,竇建德反出。然後他們抓了一些鄉間農民處死,表示是竇建德的家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竇建德帶了七千人,向朝廷將軍郭絢表示投降。願意擔任朝廷先鋒,襲擊高士達以復仇。
郭絢相信了竇建德,以為能撿個便宜的同時,招致了大敗,為竇建德斬殺。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高士達,沒有注意到軍心已經為竇建德掌握,更沒料到竇建德虛報俘虜,納為己用。
高士達打算趁勝追擊,與另一支朝廷大軍決戰。
是的,張金稱手下沒有竇建德這樣智勇雙全的將領,遭到了由楊義臣率領的朝廷大軍擊敗。
竇建德認為敵軍新勝,勢不可擋,應避其鋒。但高士達反而覺得,我方也是大勝,士氣正是可用,遂要竇建德守寨,自行出擊。
初次交鋒下,高士達這邊果然略勝一籌。
但竇建德收到己方佳音,不喜反驚。只怕楊義臣詐敗,令高士達輕敵。待到竇建德連忙帶兵出援,已經來不及了。
高士達在前線被擊破,朝廷軍趁勝追擊,更打得倉促迎敵的竇建德狼狽逃亡。
楊義臣討平清河渤海諸賊,凱旋班師。
局已破。
清河崔家,也派人出來收拾殘局。
很快地,竇建德同時打出張金稱與高士達的旗號,收攏殘賊,盡歸高雞泊。
崔家對竇建德只有一個要求。
「不得傷害士人,那麼,士族就會是你的盟友。」
自認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的王劭,讀完卷宗,也不禁垂下了雙肩:「崔世兄,王劭甘拜下風。這儒家聖主的位子,我看還是該歸還給崔氏啊。」
到頭來,儒家也好,竇建德也罷,都不過是清河崔家的棋子。
只有佛門的力量,能夠超脫於世族之上。
王劭露出了一抹微笑,再一次閉上了雙眼。
然後,再也沒有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