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性一直是向陽詩作一大特色,向陽曾借用羅蘭巴特的「S/Z」來形容詩與歌共生殊相的關係,詩如「Z」有稜有角,歌如「S」圓潤優美,在詩人筆下,同樣可以窺見詩歌的交疊影響。早在1980年代,向陽的台語詩〈阿爹的飯包〉(註1)、〈阿媽的目屎〉、〈阿公的薰吹〉、〈落魄江湖的姑丈〉、〈搬布袋戲的姊夫〉等,就獲得音樂家簡上仁青睞,譜曲巡迴台灣演出。其後,李泰祥、齊豫、蕭泰然、黃小琥、蔡鎮南、沈文程、黃韻玲、唐美雲、潘皇龍、陳瓊瑜、賴德和、石青如、福爾摩沙合唱團、音樂時代劇場等知名音樂工作者,也都曾譜曲或是演唱向陽的詩作或歌詞。
國寶級歌仔戲名伶唐美雲曾在2004年的「唐美雲邂逅新much」演唱會,以歌仔調獻唱向陽台語詩〈我有一個夢〉,這首詩本身就充滿音樂性,全詩奇數段落使用台語書寫,偶數段轉以國語重複前一段的詩句內容,國語詩句同樣加上括號作為區別,詩句起始位置亦較前段後退兩格。古典音樂的〈卡農〉(canon)使用不同小提琴輪流演奏相同之曲式,形塑出綿延效果,〈我有一個夢〉的表現手法其實類似〈卡農〉輪奏的概念,不只是切換語言來重複表述,閱讀其實也是有時間差的,當讀者讀到第二段時,第一段仍停留腦海,如是觀之,正與〈卡農〉樂器依序加入演奏的模式不謀而合。
試看〈我有一個夢〉(註2)一詩: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做夥開墾這片土地
溪水倚靠堅強的高山
花草,由南向北一路開放
無邊的平原稻穗起舞
連綿的岸,思慕著海洋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聯手開闢這塊土地
溪水依偎著堅挺的高山
花草,由南望北一路綻放
無垠的平原稻浪翻舞
綿延的岸,戀愛著海洋)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同齊關心這片土地
不准廢水、污煙污染家園
無愛斧頭、鋸仔凌遲樹林
疼惜天頂飛的鳥水底泅的魚
疼惜囝仔、老人連厝邊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共同關心這塊土地
不許廢水、黑煙污染家園
不願斧斤、刀鋸肆虐森林
惜愛天上的飛鳥水中的游魚
惜愛孩童、老人與鄰居)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鬥陣衛護這片土地
提愛心,拍開仇恨的枷牢
抱希望,行離鬱卒的暗房
醒過來就是萬里無雲天
和平的花蕊散放出久長的清芳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一起衛護這塊土地
用愛心,打開仇恨的牢獄
懷希望,遠離憂鬱的暗房
醒來就是無雲萬里天
和平的花朵放出恆久的清香)
全詩計有六段,每個段落首句都是「我有一個夢」,各段第二行皆以「這片土地」(這塊土地)作結,透過句式的重複出現,營造反覆的節奏。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段第二行的起頭都是「夢」,一方面運用了修辭學的頂真手法,把前一句的最後一個字,當成次句的第一個字,另一方面,相同語音的銜接,也為詩作創造了有別於句尾押韻的旋律感。
不只是「夢」的承上啟下,〈我有一個夢〉更安排了從「我」到「我們」的巧思,段落第一行使用「我」,第二行則擴大為「我們」,相同字詞的連鎖關係,不僅能推進文意,也提高了詩作的音樂性。再細看詩作的句式、斷句、換行等形式,不難發現,許多段落的第三行、第四行,都是連續兩句結構類似的詩句,句中標點形塑出短句停頓的音樂性,句式相近則有強調作用,同時讓音節更顯和諧。類似表現手法也出現在第三段、第四段的末兩句,接連兩句的句首都是「疼惜」(惜愛),透過字詞重複來強化語意及音樂性。
〈我有一個夢〉傳達了向陽對台灣這片土地的愛,這個「夢」正是詩人對台灣的期盼。全詩由早期胼手胝足、通力合作的開墾拓荒寫起,延伸到對環境的守護、對社會的關懷,層層推進的內在節奏,娓娓道出詩人內心的呼喚,無聲卻是如此有力,一如向陽所言:「詩,是無聲的歌;歌,是有聲的詩」,詩因為有歌的成份,得以擴大傳播範疇,歌因為有詩的元素,進而引發深刻共鳴。
註1:簡上仁改以〈阿爸的便當〉為名。
註2:向陽,〈我有一個夢〉,《亂》(台北縣:INK印刻,2005),頁30-33。
——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第29號(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