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集,是少數編者比作者更重要的書。新聞上的讀者投書,也比社論更能顯露媒體立場。由編輯決定出版品上刊出什麼東西、不刊出什麼東西,純用編輯品味一決勝負。
我平日讀書喜歡自首至尾、連序帶跋讀完一整套精心設計,是不讓編輯流淚的盡責讀者。當然,作者不能差,但邀集作者的企劃力,往往是選集有無趣味的前提。視作者為藝術家,把編輯當策展人,大約就是編輯在選集裡的地位。布拉姆斯特典跟電影配樂新編,就算是同一個樂團來演出,也是完全不同的產品定位。這次挑三本不同成書方式的選集,看編輯藝業能發揮到何種程度。
老實講,我沒讀過《
我台北,我街道》第一集。讀第二集也不是因為對
城市深度旅遊有高度興趣,只是有兩位作者跟我在同一家出版社出過
小說。幸而完讀後覺得時間一點不冤,值得拿來說嘴。
身為一個台北土著,讀這本書的過程,最常發出的聲音是「嗯哼」。嗯哼的意思很多,常見的有:可以接受、大致同意、原來還有人這樣想。若沒有誘人的情緒,或缺乏犀利的洞見,只把鏡頭拿進城景裡轉一兜,帶看一眼台北的晶瑩斑駁,秉著天龍人的傲嬌,我看不上眼。幸而這裡有好幾篇精美的文筆和有趣的切入點。
作者涵蓋資深知名作家到沒有出版品的專業人士,一個亮點是邀到政黨文宣部副主任寫立法院所在的青島東路。台北在生活場域以外,政治首邑地位一凸顯,城市的面貌就立體起來。另一個亮點,本想推薦一則台灣史切片,但決定一提觸動我心的創作歌手文章。其他作者都寫的是一條路、一個區塊的台北,他逕以自己身為台北人的小康心態寫下去,文字裡坦誠面對生命的透明感,令人動容。
如果被納入策展,我大概會寫帶觀光客遊台北的分眾企劃。因為英語程度和交遊範圍,從十幾歲就常常導覽,帶過學者看西門町成都楊桃冰旁開的 Cold Stone 新舊並陳,再往紅包場跟女僕咖啡廳一遊,也解說過行天宮地下街的各種算命攤進行流程,還深知便利商店服務的包山包海對任何西方人都有吸引力。好玩的倒不是介紹自己城市,而是選擇對什麼人揭開城市哪一頁的心算。
一樣是邀約好幾位作家,純找小說家就是個絲毫不同的企劃模式。更不同的是,這次讓小說家玩一套只適合小說家的遊戲:故事接龍。跨國、跨語言,但都在筷子文化圈。有了題材共通性,接龍麻煩的是故事一致性。雖然情節不需要緊密銜接,只汲出先前故事的一點來納入也完成任務,但整合度高,價值會更高。
選定怪談和恐怖故事的氛圍,非常聰明。因為
類型故事的起點,得先定義故事和現實的距離:社會寫實必須零距離,奇幻必須有一整個世界觀的門檻,而恐怖故事的最佳射程,恰在一段現實後,一刀捅破現實所帶來的穩定感,以便毛骨悚然。這射程,幾乎所有說故事的人都能夠確切掌握。《筷》是精準的企劃,市場反應也好。
作家選集倒是編輯地位最淡薄的一種成書方式,尤其是作者自選集。但無論如何,Bukowski 都是值得一讀的作家,我就放在這裡。他的作品既骯髒又討人厭,粗俗不堪,還常常發出臭味和體液的粘膩感。再怎麼用這些貶義詞來描繪 Bukowski,都會成為褒義。他幾乎是所有作家裡最最鄙俗那個,就算腥鹹冷黏的
Henry Miller 也沒他那種私釀酒的入喉刮人粗劣感。奇情異色本來就是容易低劣的題材,Bukowski 又無比擅長以粗俗的口語寫作,同時用毫不文明的鄙視態度看女人和男人。在讀者對作者幾乎起反感到發脾氣的時刻,我們終將放下讀書人的自矜,走進無賴世界。Bukowski 是所有知名作家裡,最最粗糙的一個,所有他的讀者和追隨者,都比他精緻十倍。所以他格外珍貴。
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