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鈴聲響起,顯示「未來生殖醫學中心」的號碼。
珈明心提到喉嚨口,一時無法反應,方質走來把手機切換到speaker,見過幾面的護士長聲音傳出。
「方先生太太嗎?這是通知你們取卵完成,」清晰的敘述完全官方語調。「一切順利,捐卵者休息後已平安離開。」
珈明吐出一口長氣,對方再度提醒他們已知的步驟:捐贈者到此任務完成,給付款項必須全數結清。
方質連聲道謝,珈明只無意識咬起手指頭,成功當然是好事,但腦中有個回音提醒,接下來責任全在她身上。
不少人聽過培養試管嬰兒的步驟:女性要定期打排卵針,定期到醫師診所檢查,接受探針取卵,最後植入胚胎,過程本身就十分冗長。
但最後一項是基於有胚胎的情況,排隊等當母親的候選人命運在這點仍會分歧。成功做出胚胎的幸運組,下個挑戰是保住胎兒。萬一這個環節發生困難,對付習慣性流產的武器是黃體素和臥床休息,如果還通不過關卡,解決方案是代孕。
培養胚胎失敗的的是珈明這隊。不會是精子的質量,因為那早就篩選過了。問題出在卵子不健康,或根本沒有卵子,在完全放棄懷孕以前,她們的選擇只有一個。
珈明聽過自動販賣機理論:女性的卵子像飲料罐,慢慢堆疊在機器裡,越久越不新鮮,過期變質的可能性越大。
但她雖不年輕,也還未35歲。珈明不懂自己這台機器是怎麼被搞壞了,幾個婦產科說不清楚,模糊歸咎「可能是自體免疫問題」,並且將她曾罹患甲狀腺炎扯上關聯,珈明心底結論,這些醫生講話不負責任。
她也像身歷其艱那些女明星的形容,打針打到臀部佈滿孔,活脫卡通裡被仙人掌全身扎洞,喝下水花灑般噴出的湯姆貓。然而許多回合都沒有成功跡象,卵巢鐵打不動,最後一輪,超音波顯示數個卵泡。
「再過幾天可以取卵。」珈明的不孕症醫師宣佈。
珈明睡不安枕,即使想像沒有任何科學基礎,仍然提心吊膽,生怕走路絆倒或呼吸太用力,把泡弄破。好容易挨到手術那天,從麻醉中醒來,迷迷糊糊見到方質和平平站在床前。
「Mom,doctor said empty, no eggs。」平平忙不迭報告。
珈明看向方質,後者搖頭重複同樣的資訊:「那幾個卵泡都是空的,裡面只有液體,沒有卵子。」
~No eggs,我是一隻沒有蛋的母雞,假母雞。~
珈明想著怎麼安慰平平,先隱藏把自己分類為家禽的思緒,但抓不到一點力量,只能顯出空白的表情。
幾天後她在浴室裡突然發作, 縮成一團跪在淋浴前的踏腳墊上,壓住哭聲用毛巾接眼淚。
~為什麼是我?我做錯了什麼?~
這些年的片段在啜泣間自動放映,每一個影像都讓她覺得更委屈,不時騰出一隻手來捶地板。
開始是眼看平平要進托兒所,珈明和方質準備懷第二胎,但量基礎體溫和吃中藥毫無效果。負盛名的中醫診所門庭若市,掛滿匾額,所有費用都是現金。醫生夫人右手接錢塞在白袍口袋,左手遞出號稱吃幾個月保證懷孕的藥方。
「再這樣付下去,學前班,幼稚園的學費都付完了。」方質抱怨,他改變戰略,通過中國大陸的熟人,打聽到北京某醫院做人工授精成功率高,決定帶珈明回國內做檢查治療。
珈明清清楚楚記得,樓層自動門打開走進那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所有坐著候診的夫婦眼光同時停在她身上。
大家看到的是,一個女人左右牽兩個男孩,看起來都三四歲,大黑眼圓溜溜轉,四下張望,高度五官都神似。
察覺到被行注目禮,珈明原地呆住,以為自己臉上沾了髒污。更讓她迷惑的是投來的目光似乎有疑問,也似乎有些不太友善,她突然醒悟。
這裡是不孕症專科,而我拉著這兩個傢伙。
珈明毫無必要,呆頭呆腦,笨嘴笨舌對著不認識的人們解釋:「哦,右邊這個不是我的…」
右邊的陶陶發出怪笑,平平作勢要捏陶陶,珈明暗罵方質去了哪裡,把這兩個見面就鬥的表兄弟在重要時刻丟給她,還好他適時從樓上下來。
「你已經來了?」
「是啊,先跟認識的人打招呼。」醫院的婦科主任是方質大學同學。
珈明稍微安心,中國對她是陌生的環境;簡體字標誌她看懂一半,講話口音太重就得請對方再說一遍。
護士示意她進入診療室。換成方質看管兩名兒童,珈明更換衣服,開始執行任務--躺下,大大張開雙腿,雙腳抬高。經過數不勝數的檢查,她的動作快而熟練。
然後保持這種姿勢,直到…天荒地老?至少感覺是這樣。
人工授精跟自然性交其實也差不多,對她來說,都已經沒有太大的感覺。
「先生的精子很健康啊!活力十足!」不知哪裡傳來醫師聲音,珈明擠出禮貌的微笑。
反正全世界大概都知道,一切問題出在她。
外面的確有個吵翻天的平平,那是真真切切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所以她沒有警覺,逼近所謂的高齡歲數才發覺不對。
中國還是一胎化嗎?她不太清楚,難怪外面一堆患者瞪她。雖然無辜被冤枉,兩個相似的孩子並不都是她的,但大家仍可酸言:好歹已經有一個,而且是個活蹦亂跳的男孩,何必再拼命追加呢?
瞌睡微微襲來,珈明思緒遊走,憶起去紐約的假期,廣場聖誕樹和燈飾熠熠生輝,他們驚歎於住宅區未曾見過的熱鬧華麗。走近瞧,有給聖誕老人的許願牌子,是寫下掛上就心想事成的概念。
「我要弟弟,我不想當loner。」平平抓起馬克筆歪歪扭扭寫下大大的字: I WANT BROTHER。
「Well,what about a sister?」
「也可以,」平平在後面加上:SISTER OK。
冷冰冰放入陰道的鴨嘴拉珈明回到現實,她深深吸氣,試著放鬆肌肉。
「完成了,要仰臥半小時,幫妳蓋個毯子。」
裸露的肌膚早已起滿雞皮疙瘩,珈明謝謝護士,腦筋又逐漸昏沉,回到紐約街景。路上擠滿的遊人幻化成一枚枚蝌蚪,她站在馬路盡頭跳上跳下吶喊加油。你們衝啊,衝向終點,找到那個目標,平平寫的牌子就會變成一顆大蘋果,然後蘋果裂開,裡面蹦出來一個肥肥的嬰兒。
珈明潛意識堅信,意志力可以治療病痛,也可以引領精子循輸卵管上游。她想relax,卻不自覺揪緊了面孔,暗暗在用不知身體哪部分的力量,想把注進身體的所有希望吸進子宮頸。只是,她還不知道一件事。
那個終點沒有目標,因為她並沒有排卵。後來的多項檢查,讓她知道卵巢早衰,有些事情怎麼努力也是徒勞。
最後的選擇擺在眼前。還記得那個女醫師簡單說明:「能夠取到理想的卵子就做試管,不然就要找人捐卵,可國內政策是禁止的。」她停了一下,放低聲音:「有需要的話,可以幫你安排聯絡。」
方質絕對不答應收養,如果不走捐贈卵子這條路,直接放棄,讓平平當獨生子,是最後的命運。
其他需要捐贈的女性大多是第一胎,她的情況算是少數。珈明東想西想,萬一有任何的偏心怎麼辦?要讓孩子知道嗎?要讓平平知道嗎?要讓任何人知道嗎?
她記起雯俐的話 :
我想當媽媽,那是我的權利。
那年在Mt. Sac社區大學重逢的情景珈明記憶猶新。走道一個身影閃過,跨步姿態似曾相識。她忍不住驚呼「謝雯俐?」
對方一個迴旋,雖然身材長大了,挑高眉毛的神情完全沒變。
「誰叫我?」講話單刀直入的調調也沒變。
「我是周珈明啊!妳不記得了吧。」雯俐這種老師寵愛的高材生,對她沒印象該毫不稀奇。
「什麼!妳怎麼拔得這麼高。」雯俐不可置信抬頭仰視。
她竟然沒忘了我…珈明噗嗤笑出來,小學四年級坐第一排的她,現在過了172公分,不是她先打招呼,雯俐怎麼也認不得。
兩人下課到教室旁cafeteria交換十年來的過去。不同於珈明小學全家從台灣移民,雯俐高中才來美國當留學生,現在進了史丹佛,社區學院只是因為離家近,她用來暑假補學分的。
「所以妳一直都在LA?我們竟然沒有碰面。」
「洛杉磯有多大啊?搞不好還有幾十個同學失散在這。」雯俐撇撇嘴。
她們不知道再過許久,很多舊識會藉著一個叫臉書的東西相認。能比別人早重聚,多虧雯俐那副散發自信的樣貌,一晃十年也能遠遠識別。
十五年來,捲入老鼠賽跑的美國生活,兩人的聯繫時有中斷,直等到雯俐當了內兒科醫師,在珈明家附近執業,他們全家自然變成patients。
「生意看起來不錯啊。」珈明打量候診室。
「跟原來這裡的家庭醫生頂下來的,聽說度假時候心臟病發,說走就走,醫生娘急著脫手。我爸媽早希望我回南加州,靠他們近點,好吧,就這樣咬咬牙下賭注,買了診所慢慢還貸款。」
「妳爸媽還好?」
「好的很,第一個任務是召喚我回來,現在問我什麼時候嫁人,妳不覺得兩件事有點矛盾嗎?結婚,誰保證會搬到哪裡?進進出出,In&Out Burger嗎?」
兩人正吃人氣超高,洛杉磯天天車隊排長龍的漢堡。
「妳以前在大學不是有個對象…香港來的?我記得妳很喜歡他。」
雯俐難得露出一絲失落的表情。
「喜歡不喜歡不重要,沒有work out。」
「醫學院呢?沒有交?」
「有時間的話拿來睡覺比較實在。」
「妳們professional晚點結婚很正常,想法子敷衍妳爸媽就好。」
雯俐淡淡一笑:「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我不打算勉強追這個目標。不過,我還是想有孩子。」
珈明睜大眼睛:「真的?妳… 什麼意思啊?難道是要先凍卵?」
她直覺想到那個不斷拉警報的數字,35。
「不必那樣,侵略性高又不保證質量,現在就可以直接找對象捐精咯。」
珈明眼睛更大:「妳現在就要懷?未婚生子?那,那…萬一將來又遇到理想的對象怎麼辦?」
「這有什麼衝突?連我的孩子都不能接納,算什麼理想對象?」
口氣是不折不扣的雯式邏輯。
「妳講的也太容易了吧?我們是華人,這種想法比較…另類,妳爸媽受得了嗎?診所裡那些患者如果好奇,沒結婚的醫生怎麼大肚子了呢?」
「It’s my life, my choice, my child. 」雯俐把小半個漢堡裡的一片酸黃瓜挑出彈掉,囫圇吞下。「明明叫他們不要放pickle的。」
「那,妳得獨自養大小孩,如果他來問爸爸是誰呢?」
「如果我每次見到那些有比沒有更糟的父親就做記錄,可以編一本手冊,不久會變成百科全書長度。小孩要問?就告訴他實話啊,以統計數字來講,沒有一個爸爸放在家裡是好事。」雯俐鄙夷的用指尖戳爛那片黃瓜。
「妳這話明顯有偏見。」
「好,我承認,但是I do have a point。妳聽得懂意思。」
珈明歎氣。雯俐抓滿滿一撮滴千島醬的薯條塞進嘴,再豪爽吸一大口奶昔沖下胃裡。
沒多久她傳了幾個捐精者的資料讓珈明開眼界,不乏長相身材男模級的,也有名校大學生。亞裔捐贈者少,但仍然數目可觀。珈明眼花繚亂,以為自己在人肉市場。最後雯俐選擇了一名日裔工程師,理由只是「感覺有緣。」
眼看雯俐將做母親,珈明不能不受影響。她質問自己有沒有錯誤的競爭意識,再質問自己為什麼要質問。孩子的數目跟想做媽媽的願望成反比嗎?
平平嬰兒期身上的奶香似乎可以聞到。當時躺在床上餵母乳,看著他逐漸入睡的臉頰時,珈明從來無法想像,能再去這麼愛另一個生命。但現在她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強烈渴望那個經驗能夠重現。
珈明終於對命運投降,順便給屁股喘息的機會(雖然僅是暫時,因為胚胎植入後還免不了安胎針),或許是戰友意識,也因為雯俐是專業人士,珈明向她傾訴了前因後果。
「老天,我都不知道,妳竟然受了這麼多苦,我以為平平是自然懷的,這第二胎總是會成功。那,妳決定了?」
「這還只是開始,決定人選,還要等待那個女生打針,取卵成功。唉…希望我雖然是沒蛋雞,還可以把裝進去的蛋孵出來。」珈明苦笑,「還是妳的容易,爸爸已經在冰箱裡等。怎麼還沒有去作人工受精?難道變卦了,還是有更好的?」
「哪來什麼更好的。只是最近很忙,約了這個週末作,接下來打算休息幾天。」
「激情後的假期?」珈明忍不住戲謔。
「心理作用,覺得這樣增加成功率。如果不行,就直接做IVF。」
輪到她面對字典厚的捐贈者資料,珈明才深體會雯俐遭遇的頭痛。 比較容易的篩選條件是,她們都選擇亞裔捐贈者。
方質不斷檢視大學入學考的分數,珈明打岔:「我的成績也不是那麼好啊。」
「就是這樣才要彌補,平平可能已經吃虧了,同樣花這麼高的費用,當然要挑最有利的。」
「吃虧…?」
珈明想抗議,但她瀏覽到頭昏眼花,自動選擇閉嘴節省力氣,專心將注意力放在檔案的容貌體態,希望跟自己不要差距太遠。
「這個女孩子是名牌大學,家族健康,身材也高。」
「這名字是越裔?」珈明審視偏小的頭像和生活照。
「中越混血,」方質繼續仔細研讀,「高中成績全A,SAT滿分。」
微微上翹的圓眼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看起來是個討喜的女孩。珈明忍不住喃喃自語:「這些大學生為什麼會來做這件事呢?」
報酬的確豐厚,但是換做年輕的自己,會這樣做嗎?捐出自己的一部分,然後讓一個帶著自己基因的孩子在某處成長?
珈明暗罵自己莫名其妙,如果大家都這樣想,自然就不會有捐贈者,那雯俐和自己不就束手無策?人性實在矛盾。
方質沒有多餘的想法,他根據數字決定人選,只等珈明同意。
一個多月後,雯俐向珈明宣佈懷孕的喜訊。珈明雖然有類似的訊息,但稍微複雜些。
取卵後試管受精毫無問題,胚胎已經發育成功,等待移植。這離正式懷孕還有距離,但珈明滿腦子都是嬰兒的形象。
方質在此時宣佈朋友回國,原本經營的月子中心要脫手,膳食料理和嬰兒照顧人員可以留下工作。他本來合夥投資了幾棟康斗,最近剛剛完工,正好可以用來接待客戶。
「但是最近才發生那件事的 …」珈明大吃一驚。
移民局會同警方突擊掃蕩,幾家大規模華人月子中心被勒令停業,還有巨額罰款。同時對入境的孕婦也加強了管制,還有被遣返回國的,珈明無法想像方質此時敢接手這個生意。
「就是因為這樣,不少原來的客人都無處可去。何況,經濟一般的客戶或許會放棄,真正的富人還是能出示財力證明,有門路入境。我們用獨棟的condo來接待客人,這種形式更像代理,我們做中間人,負責聯絡醫師,月嫂,提供住處交通,沒有把產婦都集中在一棟房子裡,鄰居也不會來找麻煩。」
珈明默然,她對來美生子的孕婦並沒有好感。雯俐曾經跟她提過,大部分都是希望生一個美國公民,享受將來擁有的美國福利。
方質聽了她的疑惑,只輕描淡寫說:「你不做,別人也會做,有辦法來的總是會來。還有些不是自己要坐月子,是在美國請了代母,生下孩子後需要一個地方讓嬰兒滿月再帶回國。要說到助孕,妳不也了解這些人的辛苦嗎?」
方質的想法總不容辯駁,而不久客戶就源源出現。珈明不再擔心多餘的事,因為隧道盡頭終於看見亮光,胚胎植入後兩星期,指數顯示懷孕。
等待抽血報告時珈明整天飯吃不下,手機鈴聲響起嚇的臉無人色,正好在旁的雯俐幫她接起,事後忍不住揶揄:「還好這是最後一次,妳再試會心肌梗塞。」
「是真的嗎,不會再有問題吧。」雖然高興的臉上放光,珈明卻不知為何兩眼有些呆滯。
「恭喜,我們可以指腹為婚,」雯俐說完搖頭,「不過我不太喜歡妳老公,總覺得他哪裡市儈。我想他也不喜歡我,更不願意跟無父的家庭結親。」
「怎麼可能,而且別忘記,以後我們這裝滿了那些客人的baby,都要帶去給妳檢查。」
雯俐聳聳肩不反對,她需要增加收入,本來研修過敏專科,但後來發覺做專科只能在大醫院討生活,不斷被上級點評讓她厭煩,如今有自己的病人是一種樂趣。
珈明懷孕穩定,連輕微的噁心都沒有,因此幫方質處理文書以外,開始在家附近接送客人,包括新生兒看診。這天帶進雯俐診所的雙親和baby,讓前台墨裔護士輕聲私語。
事先已打過招呼,雯俐倒不意外進診療室的有兩位爸爸。嬰兒取名Rocky,是同性伴侶藉由孕母生下的男孩。一個爸爸是台灣年輕企業家,「今天的VIP」, 雯俐第一次見到這種組合,比平常更仔細看著臉色問診。
「醫師比想像中年輕啊。」爸爸1號隨口評論,語氣透著權威。爸爸2號斯文秀氣,抱著baby露出笑容。雯俐心中判斷:1號是老闆,2號是媽媽角色。
雯俐介紹自己,加上專科頭銜。1號略略頷首,2號高興接口:「我小時候就過敏很嚴重!還有氣喘!長大後就不發病了。」
這是個切入的好機會,雯俐小心翼翼詢問:「有關家族健康史,我想知道Rocky的生理父親,也就是捐精者,是你們兩位中的哪一位?」
「是我。」回答的爸爸1號是病歷填寫者,嬰兒也與他同姓。Shi…姓石,取名「石頭」?…雯俐心中暗想,還是翻成「洛基」的好。
「我沒有什麼遺傳疾病,代母也是家族健康。」石爸爸Eric仍然不帶表情,語氣嚴肅。嬰兒頭髮微棕,鼻樑挺直,明顯是混血兒。
爸爸2號有點撒嬌似的微笑:「我就是個餵奶的。」然後補充:「我們有請孕母擠人乳,這個月還在美國的時候每天會去拿,然後我用奶瓶餵Rocky。」
「Mr…」雯俐突然卡住,平日都是以「某先生太太」稱呼兒童的雙親,如今只得用眼色詢問。
「這位是Ricky。」珈明暗罵自己忘了介紹。「叫我名字就好。」2號爸爸跟著補上。
雯俐暗暗歎息,只差一個字母,將來Rocky長大這家接電話可麻煩,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輪不到她操心。
洛基果然有架勢,不住揮舞拳頭,尿布剛鬆就解放一泡,衝的太高勢頭難擋。本來滿臉正經的石先生驚慌伸手去捂,Ricky則是又叫又笑,不住跟所有人道歉。
「這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第一次發生。」雯俐換下濕掉袖子的白袍。
洛基健康無比,而且因為混血,沒有亞裔好發的黃疸,也暫時不須回診。回程珈明見Ricky心不在焉,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了?」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能不能有剛剛那位醫生的電話?」
診所裡病人正全看完,護士向雯俐報告洛基爸爸在電話線上。
「哪一個?」
「像媽媽的那個。」
Ricky再次不斷抱歉,說打擾了醫師:「醫生,我知道剛剛妳說過,重量正常,發育正常,一切正常,可是我好緊張,就怕他吃不夠,下星期要開始換成配方奶,我又怕他不肯吃,拉肚子,便秘…我是說,萬一有什麼問題,能不能私下咨詢妳?我可以付診費的。」
講類似話的母親多不勝數,雯俐一向公事公辦,叫她們直接帶嬰兒來診所。今天似乎被觸動了某條神經, 竟然給Ricky自己的私人號碼。只是叮囑他,任何緊急狀況都要去急診室,Ricky千謝萬謝。
幾天後,Ricky又打電話給珈明,說想去店裡看不同種類的奶瓶,因為Rocky似乎有些脹氣。保姆在家看護Rocky,石爸爸不知是否在忙,上車的只有Ricky。珈明在店門口問要不要她陪同。Ricky停頓一下,才說「那就麻煩妳了」。
奶瓶有圓的長的方的斜的,奶嘴孔也花樣不同, 每個產品都宣稱對脹氣有幫助。Ricky拿起來放下去,吃力讀著說明。珈明在旁本不想多嘴,但察覺到Ricky眼裡求助的神情。
「脹氣的話,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平平小時候有用過這一款,」珈明指著瓶子裡面有塑膠袋的品牌,「效果還不錯。」Ricky買了珈明推薦的牌子,又選了其他幾樣。
「不適合須要退換的話,我可以帶你來。」話音才落,珈明後悔自己是不是太嘮叨,畢竟石爸爸是身家豐厚的大老闆。
「那太好了,不必要的花費盡量避免。」Ricky把收據放入錢包,裡面整整齊齊疊著其他收據,此外只有薄薄幾張鈔票,沒有刷卡無上限的黑卡,事實上沒有任何信用卡。
珈明察覺自己好奇,趕緊轉換話題:「聽說Rocky很乖。」
「真的好乖,」Ricky笑起來似兩彎月牙,「很少哭,而且很愛笑。大家說那是無意識,不是真笑,可就覺得他在對我笑,鼻子皺皺,眼睛瞇成一條線。睡覺也不鬧,有時候發呼嚕嚕的小聲音,我就想是不是打呼。Eric睡覺總打呼的。」
Ricky停下,有些不好意思。珈明看著他臉紅的表情,想法天馬行空掠過,如果平平長大了成為這樣一個清秀害羞的同志,我會少愛他嗎?
「Ricky,你希望Rocky長大也是同志嗎?」珈明脫口而出,繼之趕快更正,「你別誤會,我完全是neutral的,沒有負面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長大成人的時候,還會不會在他身邊。我只希望他幸福,可能…不像我會比較容易吧。」
「不在他身邊?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我跟Rocky沒有辦法成立任何關係,也不能認養。」Ricky低頭,只看得到他的睫毛扇動。「就算…我跟Eric可以結婚也一樣,他只是Eric的孩子。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或許我就不會再見到Rocky了 。」
珈明無語,Eric家族並不反對他用代母生下Rocky,或許就是這個道理,血緣關係是不能切斷的。
「聽保姆說妳也懷孕了,恭喜啊。妳家的葛格好可愛,他應該很開心吧。」
珈明道謝,心裡還在糾結血緣這個詞彙,她想在Ricky溫柔的眼睛裡找到某種線索。
「能懷孕真好,雖然一定有很多不舒服跟辛苦,但是每天跟baby在身體裡相處,很幸福。」Ricky綻出一個微笑,「我只能看超音波的照片,一次是3D,看出來鼻子很像Eric,我就每晚在心裡和Rocky講故事,覺得他可以聽到。」
那萬一你跟Eric分開了,你還會愛Rocky嗎?珈明不敢問。
「Rocky沒出生就是乖寶寶,不給孕母添麻煩,沒有孕吐,血壓血糖值都正常,」Ricky的語氣好似鄰居媽媽說孩子考上哈佛,「可是我看到他,才知道比想像好上千萬倍。抱著他,輕輕摸一排像小花生米的腳趾頭,覺得心漲滿了。 」
「即使他半夜哭鬧?」
「他不怎麼哭的,我覺得他很體貼,知道我是新手中的特種菜鳥,每次抱起來哄,看著我,會安靜下來。」
珈明才發現Ricky冒出了黑眼圈,目送他纖瘦的背影提著兩個大袋子進門,久久,發動車調頭回家。
一間最大的四房康斗入住客人,方質交代:「這是國內特別介紹過來的,本來是住朋友別墅,臨時計劃有變才用我們的service,因為是雙胞胎,保姆也早請好了。基本上我們只要提供住宿的康斗,還有需要的交通。哦,他們還希望醫師能出診檢查嬰兒,費用都不是問題。」
又是VIP,珈明不禁皺起眉頭,她打給雯俐:「嗯,有點特殊情況,妳能出診來做個常規檢查嗎?」
雯俐一愕:「為什麼?他們不能來診所嗎?」
「唉,說來話長,能幫這個忙嗎?」珈明苦笑:「該charge的就charge他們好了,我們不須要替某些族群省錢。」
於是雯俐一手抱嬰兒秤,一手拎從醫學院就沒用過的醫師包,頸上掛的聽診器隨步伐晃動,邊走邊想像古早的兒科醫是否這樣走遍全鎮。珈明也還沒見過新客人,帶著雯俐一起上門。
應門的大嬸身材富態,在寬鬆罩衫下隱約可見,她正嚷著醫師來了,又一名女子含笑出迎,妝容精緻,打扮時髦,皮膚狀況極好,最關鍵的是腰身纖細。
珈明左到右右到左來回看,很覺迷惑,不得不直接詢問:「請問妳們哪一位是媽媽?」
貴婦形貌的太太笑了:「我是,這位是阿姨啦。」
「是啊,我是阿姨!還有另外一個哩。」大嬸對裡面吆喝:「看孩子的醫生來了!」
雯俐忍不住直看著媽媽:「呃,不是雙胞胎嗎?身材恢復這麼快?」
對方再度一笑:「是請代孕的。」
另一名阿姨走出來,手裡抱著雙胞胎的一個,說弟弟還在睡覺,可以先檢查哥哥。珈明不由得想,兩位阿姨看起來更符合近期分娩的女人。
「這個是Oscar,裡面更大的是Nobel。」
奧斯卡和諾貝爾,相比之下取名洛基真的是小事。這個時代,明星的孩子取名蘋果,暴風,十億。英文名字只使用Li 和Ming的雯俐珈明輕咳一聲。
兩個男嬰頭好壯壯,出生重量各超過6磅,而且足足懷了35週,以雙胞胎而言,算足月的巨嬰,孕母不知怎麼撐這麼久,雯俐懷疑是不是體型龐大的墨裔,但嬰兒完全是亞洲面孔。
「請問是妳自己的卵子嗎?」雖然這是常規病史問診,但雯俐暗暗抱著滿足好奇的心理。
「是啊,當然是啊。我的卵子,他們爸爸的精子。」
嬰兒雖是全華裔血統,黃疸症狀算輕微。雯俐檢查眼白,又抱到窗口陽光下仔細看胸口皮膚,斷定不需要抽血檢驗,兩個保姆阿姨拍胸脯說,她們會觀察,也可以發照片給醫師,或者視訊。
「放心,吃的可好哩,大的也多!」兩人拿出記錄,喝奶屎尿一筆筆謄寫的清清楚楚。
陽光從打開的窗簾照進,珈明想這位高太太或許沒有想像中年輕,不知雯俐是否也在揣測,拿著病歷提問:「妳還有其他的孩子嗎?」
常規加好奇心再次出擊。
「有啊,老大都大學畢業了。」
「在國內?男生女生?」
「對,女孩子。」
珈明與雯俐私下交換一個眼色,這個年紀?實在難以相信這是高太太自己的卵子,那麼,如果有生育能力,為什麼要請代母?但,這不屬於病史範圍。
珈明給雯俐高太的手機號碼,以便接下來兩天追蹤黃疸。只聽得吵吵嚷嚷,兩個保姆忙著準備帶嬰兒去洗澡。
珈明走出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心中在judge,或許不無嫉妒的成分。
雯俐轉頭,讀心術般捏一下珈明:「多想什麼,享受我們現在的幸福。」
珈明不能不同意,如果有上帝,珈明極度感謝祂,在這時給了自己無價的禮物,否則這麼多孕婦產婦圍繞身邊,她無法想像怎麼承受雙重虛空。
沒有多久,她發現,上帝在恩賜外多加了一點皺褶。
珈明從不查方質的信件,不管是實體還是電郵。然而成也科技敗也科技,方質在桌上電腦查了郵件忘記退出。珈明初看到跳出來的郵件還愣著,半晌才讀懂內容裡的「你太太」是自己,被關心「生活還好嗎」的是方質,而發信者就是方質的老同學,離了婚單身在大陸的那位醫師。
或許他們只是進一步商討合作,開闢更多管道給想要來美生子的孕婦?不過,再低智商也看得出,兩人的往來並不只生意關係。
珈明不自覺舉起手蒙住眼睛,頭好疼,周遭的光太刺眼讓她無法思考。
最後一次跟方質做愛是什麼時候?完全不記得。剛開始試著懷第二胎時,兩人推算日子量溫度安排時間,那件事變成作業。後來多次試著人工授精,再轉變成打針刺激排卵,最後開始尋找捐卵者,所有身體接觸遺失在忙碌的程序中,方質存好的精子在冷藏庫等待,其他新製造的如何發洩,珈明早忘記考慮。
他們談話圍繞著收入開支,懷孕生產,或者是平平的學校進度。
珈明並不惱怒,只感到無比疲倦。她不想裝聾作啞,更不想大吵大鬧,用波瀾不興的語氣直接攤牌。
方質先是表示完全不明白她在講什麼,後來慢慢承認,在這段時間內跟大陸聯繫較多,談的事情也多,那位叫藍溪的醫生「幫了他很多忙」,而且任何對他生意的助力,對他們家庭也有幫助。
「我打算把重心放在兩邊,妳從來都是喜歡讀讀書,寫寫東西。我們興趣不同,只不過是給彼此一些空間。」
「興趣不同?賺錢就是你的興趣。我並沒有不盡力幫助你…」
「是啊,妳是很盡責任。只是我還想有其他的發展,在這些方面跟藍溪比較有共識而已,我們不是妳想像的那種關係。」
方質語氣堅定。珈明感歎佩服這個男人:自己都相信自己的謊言就是這種狀況。奇妙的是,她並不覺得遺憾或可惜,只想到最讓她氣結的一件事。
「你已經知道我們可能不會在一起了,還讓我繼續努力懷孕?」
「孩子不也是妳想要的嗎?」
珈明簡直不知怎麼回話,竟然覺得滑稽,帶著不知身在何地的錯置感。
「也沒有說不在一起,只是價值觀不同,想法不同。你知道我也喜歡孩子,把一個小孩養大是好事,我們肯定能做到的。」
珈明腦筋中雜音竄來竄去,這孩子到底是誰要的?本來被期待的出生,現在就不同嗎?如果自己離開婚姻,孩子跟誰?現在是幾周,打的掉嗎?念頭和隨之而來的計算都飛快掠過,她震驚自己出現的想法。
「哎,妳不要想那麼多,兩個孩子都會好好長大,我也會保證美國這邊的經濟來源。」
原來人與人的溝通一旦斷裂時,最熟悉會瞬間轉為最陌生,方質滔滔不絕,每句聽起來都是自說自話。
平平的笑容突然插進意識流,珈明看到他踮著腳在樹上掛許願籤的模樣。
「你是平平,那baby就叫安安。」
她的手機突然屏幕閃動,是雯俐送來的數張截圖:「洛基爸爸傳line給我道謝,他們要啟程去台北了。奧斯卡和諾貝爾的媽媽也送微信,說過些日子回上海,不知妳有沒有收到同樣照片,挺逗人的。」
兩家都把嬰兒的護照頭像放在訊息上,近滿月的三個娃娃還不會笑,對著鏡頭睜大眼一副受驚表情。
珈明不自覺把手放在子宮位置,閉上眼睛。
兩個月前雯俐給她看超聲波的照片,明明怎麼看都是一顆豆子,雯俐卻振振有詞解釋:心臟正在成形,這階段頭部大的滑稽;尾巴逐漸消失,手腳展開像短槳,五個指頭慢慢才會分開。
時節是還溫暖的初秋,珈明卻感到後頸陣陣涼意, 她走到窗前望向遠處,天空跟昨日一般藍。
不管男孩還是女孩,安安都是個好名字吧?
(原載世界日報小說世界08/26/22-09/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