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10%的人才擁有的生育能力,就等於是「特權」嗎?

2021/08/0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前情提要:突然收到卵子合格評鑑通知書,獲知必須在三個月內懷孕,明知這是國家的生育政策規定,「我」到了懷孕諮商中心時,仍然忐忑不已⋯⋯)
「我非常明白同學妳現在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主治醫生這樣說著,一微笑就會展現酒窩的她,與其童顏的長相符合,那一頭柔和灰褐色秀髮,在肩線附近飄盪。
「來到這裡應該很害怕吧?想要放棄嗎?這會跟過去所做過的其他檢查截然不同。」
醫生冷漠地拿走我眼前的綠茶,換上一杯有奶泡的摩卡咖啡,我不想喝,但最後還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全身瞬間變得溫暖,走進中心大約三十分鐘以來就像笨蛋一樣頻頻發抖的狀況,因而停止。
「妳應該會怨恨身旁的媽媽吧?覺得媽媽應該要反對的吧?但其實不然……」
醫生一副什麼都懂的表情,一邊將咖啡倒進自己的杯子,而我不知所措地看了媽媽一眼,媽媽的表情比我還要更不知所措,醫生不理會我們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其實或多或少會有點怨恨,這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人們無法懷孕,是因為我們這些青少年的關係嗎?明明都是大人的問題,都已經再三警告不可以那樣做,會出大麻煩,專家也一直說會造成環境汙染、會產生危險,卻充耳不聞。輻射汙染會侵入過土地與空氣,影響水源,大人卻沒有想要找出對策,只能讓國民無端失去生命,終於面臨到這一地步。NF病毒不是突然在某一天出現的,錯都是那些大人犯下的,結果代價都是學生、小孩要承擔,怎麼會有這麼不負責任的大人?妳應該是這樣想,對吧?一定很憤怒,不是嗎?」
睫毛不停轉動的她,表情非常認真,我差點就要順應點頭了,悄悄看了旁邊的媽媽一眼,媽媽卻一副「妳在說什麼」的表情,同樣也讓我懷疑。這樣不對嗎?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她嘴裡說出的話,跟她的臉蛋不相符,沒想到她又繼續激烈的言詞。
「同學妳還小可能不知道,其實在這個法案即將通過之際,許多人都上街抗議。再怎麼樣,我們畢竟是人,不是牛、豬之類的動物,怎麼可以用這種方案鼓勵懷孕呢?這樣人不就沒有人格可言?不就淪為單純的生殖機器而已?如果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才能孕育下一代,乾脆就等著滅亡就好了!」
其實,這我都知道啊!國中二年級的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就加入了全國青少年人權團體「另一個夢」,就我所知,當時每個人都加入那一個組織,沒有一個孩子不哭泣、不異常憤怒!而我當然也不例外。看著、聽著,恐懼又生氣地埋藏在心中,我很膽小,總是以媽媽為藉口,迴避陌生的道路,雖然是這樣總是選擇遠路的我,但,那就是我。
時光飛逝,曾幾何時,我已經成為高中生了,依舊會收到「另一個夢」傳來的新聞郵件,唯一不同的是曾經是一週一次的郵件,逐漸減少,慢慢地變成兩個月,或是三個月才會有一封。但我後來再也不看那些信件,若看了那些信件,可能會覺得順應現實、沒有繼續憤怒下去的自己被批評了吧。準備大學考試已經夠累、夠辛苦了,我可不想承擔那種挫折感。
「當時我也跟著走上了街頭!那個時候大學即將畢業,不管必須準備就業的壓力,跟朋友一同走上街頭抗爭,從頭開始學習街頭示威的一切,如何排出抗爭隊形、如何迴避水砲攻擊等等。知道怎麼推警察,被打之後還會相擁抱頭痛哭。不只我們韓國這樣,美國跟法國還有人因為遊行示威而失去生命,知道嗎?妳不知道吧?搜索一下新聞就會知道了,真的是很可怕的世界!」
「那個!徐醫師……」
有點慌張的母親小心翼翼地插了句話,醫生馬上道歉,「啊,媽媽,真的很對不起,我這說明好像有點激動了。」
醫生繼續說明。「我想說的是,同學妳目前感受到的負面情緒與恐懼感,還有可能怎麼想都覺得很委屈的念頭,這都很正常!因為這一切都不是妳的錯,我代替大人們跟妳道歉,對不起,讓妳承受這樣的事情。」
她彎腰鞠躬,而我靜靜地吞了吞口水,我想起為了檢查卵子而到衛生所的那次經驗,那邊的護理師一個個都眼神呆滯,滿臉疲憊狀,沒有一句親切的問候,口中只是公事公辦的命令語句。「換上裙子」、「脫下內衣褲後出來」、「請坐上去」、「再下來一點」,當我坐上椅子張開雙腿時,護理師漫不經心地說著:「不要用力。」然後注射麻藥,緊接著全身麻醉。等到從麻醉中甦醒之後,隱約覺得想吐,全身好像被毆打似的一陣一陣的痛楚,身體好像沒有跟上意識一同甦醒,感到相當沉重,想起那時的記憶,屁股免不了出現一陣痠痛,遲來的委屈蔓延著。
「跟我說對不起?」
只要是年滿十七歲的女學生,都是一樣的情況,我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進行血液檢查與超音波檢查等所有妊娠能力相關的檢查,這一次檢查中,約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會被淘汰,她們的等級都落在D或F。不過我在那之後的三年來,每兩個月就要去做一次取卵手術,因為我第一次檢查的等級是C+。
相當曖昧的等級,但也不是不可能懷孕的等級,二年級時在C–與B–之間徘徊,三年級時爬到B+,三年級第二學期時,突然踏進了A0的等級。維持一段時間後進入安定期,原因不明,三年級之後唯一的不同就是因為數學進步的關係,有幸多吃了些巧克力,而胖了三公斤左右而已。
我根本就不想這樣,反而情願一開始就被淘汰,說不定還比較痛快。總之國家會持續觀察我,直到確認我確實值得補助之前,我要吃排卵藥,進行確認卵泡是否順利生成的超音波檢查,再注射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hCG, Human Chorionic Gonadotropin)。檢查當天,我好像是個不斷被戳的針墊子一般,持續承受著輸液、抗生素以及麻醉藥等各種注射,由於不可能進行體外受精之故,所以取出的卵子只能用於檢查,取卵完成後,腰部襲來陣陣痠痛,手術的冰冷器具好像追到我夢境中一般,如果是男生的話,是不是會好一點呢?據說接受檢查男同學拿到的是色情雜誌與錄影帶,還有長得很好笑的塑膠杯,雖也有一進到檢查室就覺得自己不是人,不斷開玩笑的男同學,但至少他們不會痛,他們第一次檢查之後,也不會有什麼自我認知上的疑惑或衝擊。
但這樣想也不會改變什麼,就算我合格了,最近獲得A等級的人也越來越多,順位肯定會被往後挪移,我就只是這樣想著而已。至少不像模擬考結束後,會在學校川堂貼上全校模擬考排名,在那榜單旁邊貼上卵子等級排名,已經算是好的了。
可是,眼前這位醫生竟然跟我說對不起?
聽了這話,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的心情,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人為那些事情跟我道歉。
「不過,有個可以報復這一切的方法!」
醫生抬起頭,她那雙擁有長睫毛、深褐色瞳孔的眼睛,似乎帶有淚光,我想她不是在說謊。細細回想,當時好像應該到此為止才對,只是那時的我對她產生了好感,那份好感,麻痺了我的理性,眼睛與鼻子一陣酸楚,腦海中有如湧現潔淨的新事物。
「生下孩子,健康地養大他。國家給的優惠補助,統統不要放過,全部都要拿到!養大這孩子,就是對這骯髒、不像話的世界最大的報復!好好教育他,幫助他成為一個有用的大人,等那個孩子長大,就能改變這個世界。妳曾經從現實面思考過嗎?這個世界的轉變並不快,不論是我這個世代,還是同學妳的這個世代都做不了什麼,我也是領悟這一點才進到這個委員會,如果現在覺得生氣不滿,而放棄懷孕機會的話,就拿不到任何好處,所以就算生氣,該拿的、該擁有的,還是一個都不能放棄!」
我實在無法理解,若從大氣、水、土壤產出的所有食材,真的那麼致命的話,為何我們身體其他部位都沒有出現任何異狀呢?為什麼我們的頭髮沒有變白?皮膚沒有出現病變?
為什麼所有突變,偏偏都只影響到人類的生殖細胞呢?
為什麼在許多出現突變的人當中,我卻還能擁有懷孕的能力?這一切就只是偶然嗎?
對我來說,我無法賦予這一偶然更多的定義,這太難了,就好似有人在催促我,要我快點完成某一特定目標。
哪怕是懷孕機會微薄,人們都能找出十幾歲的懷孕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而二十歲以上就只有百分之二,所以,懷孕這件事情,勢必是要在十幾歲這一階段必須解決的問題。
醫生又說了,用她那明朗柔和,足以撼動人心的聲音。
「我們都被汙染了,我們製造了滿是罪惡的世界,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但那並不是我們原本的模樣,雖然很困難,我們仍要努力記得原本的自己。生命是從懷孕開始,這難道就是一件可怕與冤屈的事情嗎?不是的!從來就不是,這是人類從神手上獲得的高貴祝福與無上喜悅,不是嗎?想想寶寶那可愛的眼神,那小小的雙手,還有寶寶看到媽媽時露出的溫暖笑容。試想,妳擁有可以創造新生命的特權,那不僅止是特權而已,妳擁有的,是全世界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才能享有的特權,換句話說,那可是一生最大的特權,不是嗎?」
我的靈魂不知飛去了哪裡,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聽著她的聲音。

  • 書名:兩封合格通知書
  • 作者:尹異形 윤이형
  • 出版社:麥田出版

作者簡介

尹異形윤이형
★韓國怪物級新銳小說家
★以虛構情節痛批現實毫不手軟
一九七六年生,父親為南韓小說家李祭夏。畢業於延世大學英語系。二○○五年以《黑海星》奪得中央新人文學獎,二○一四年起連續兩年榮獲青年藝術家獎,二○一九年以《他們的第一隻和第二隻貓》拿下第四十三屆李箱文學獎。寫作風格跨越類型文學與純文學的藩籬。 「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所做的選擇,不是你們的錯。⋯⋯在成為模稜兩可的大人之前,現在的年輕人,正承受著比前人更多、更艱難的選擇。」小說家面對邁向二十歲之前的年輕世代,於後記中沉痛呼喊,令無數讀者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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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992,麥田裡播下了種籽…… 耕耘多年,麥田在摸索中成長,然後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以人文精神為主軸的出版體。從第一本文學小說到人文、歷史、軍事、生活。麥田繼續生存、繼續成長,希圖得到眾多讀者對麥田出版的堅持認同,並成為讀者閱讀生活裡的一個重要部分。2002 年已翩然到來,麥田出版將以更開闊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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