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之走後,京城似乎更冷了。
為了避嫌,慕羲幾乎都待在宅中,等待著宮裡傳他去領印璽。
他過著早起練武、午間讀兵書、晚間讀閒書品茶的日子。
自去西北後就沒這麼清閒過了。
「少爺,宮裡來使,說您的腰牌跟印璽好了,要您今日去宮中領。」
老總管替慕羲上了早飯,帶來了使者的消息。
「知道。」
慕羲端起熬得軟爛的鹹粥。「我此去一走,之後回來應是明年開春了。」
「謝謝你們這些年打理幫我宅子,之後也麻煩你們了。」
老總管抬眼看他。「您回來時可以先送封信,就不會像這次整理得如此倉促了。」
「好。」
程昱之幫他訂的「將軍府」牌匾送來了,懸在門上。
卻和冷冷清清的門庭成了諷刺的對比。
「老爺和夫人的墓我們也有定期打理,信件會和以往一樣幫您轉到西北。」
總管傾身,恭敬地鞠躬。
「您不用覺得愧疚,我們會幫您處理好慕宅的一切。」
嘆了口氣,慕羲頷首。
「謝謝你們。」
領了印璽、腰牌,也畫了押,慕羲頂著辦事人打量的目光轉身離去。
將腰牌掛上腰間,熟悉的重量歸來,慕羲不安的情緒終於退去。他牽了馬、帶上行李,踏上了回西北的路。
不需要跟誰道別,該道別的人早在他之前就先離京了。
自己何必這樣落荒離京呢?慕羲坐在馬上,微微出神。
「我再托人給你捎些東西去吧,可以好好期待。」
罷了,就當自己急著回去、想要第一時間拿到賀禮吧。
◇
慕羲從京城出發時,程昱之已在西北待了四日。
把那套顯眼的飛魚服壓在旅店的箱底,此刻的他披著棉襖蹲在街角,臉上還抹了些黑灰。
「哎,真的是毫無頭緒,天天在這看殺豬有什麼意思?」
他喃喃,發現自己的雙腿逐漸失去知覺,只好趕快站起。
「消夥子借郭啊!」
操著有口音的紀煌語,壯年男人從程昱之身旁擠過,身後的大包裹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麼。
「嘶。」麻掉的腿被壯年男人不小心碰到,他齜牙咧嘴的按住腿。「大叔你小心點啊!」
剛才那個大叔好像不是漢人?
程昱之猛地回頭。
邊城地帶有很多外族,但他幾乎沒看過這種皮膚深褐、藍色眼珠的外族。
如果沒看錯⋯⋯應當是慕羲平常在抵禦的蒼蠻?
他在躲什麼?為什麼這麼慌張?
「哎這腿……」
他的腿還沒恢復知覺,只能眼看著男人越跑越遠,朝著一間紅色的大屋跑去。
那間大屋後還有很多連綿的、相似的紅色屋舍,自成無法靠近的領域。
——至少身為外地人的他,無法預知自己需要多少代價才能進入鯓溪的黑市。
看來必須想法子混進去了。
「都讓讓都讓讓,剛剛有沒有一個背著大包的蠻族跑過去?」
接著來的是官兵,程昱之連忙低下頭,專心敲起自己的腿。
可不能讓他們發現自己,那天剛來時太守恰巧在練兵,為數不多的官兵都看見自己的臉……⋯
要是太守發現自己並非路過,而是在悄悄調查他轄下的地盤,不曉得會不會把自己抓進牢裡呢。
那個腦滿腸肥的太守還以為自己是來調查功績的,練兵時兵整齊了不起啊?還不是慕羲的皚雪君替你們擋下外患,才能留你們這些貴族子弟兵。才輪不到你邀功呢。
「有,那傢伙往黑市跑去了!」
人群中有人指認,而官兵啐了一下也往黑市跑去。
程昱之的腿總算不麻了,但也失去了跟蹤的良機。
因為腿麻而丟了線索——傳出去可會丟光臉面。
嘆口氣,程昱之繞去旁邊買了個燒餅,抬頭看向萬里的晴空。
這家燒餅真好吃,之後也和慕羲說聲吧。
結束今日調查,程昱之跟店小二要了一盆水,在房裡擦洗滿臉黑灰。
調查最麻煩的果然是偽裝的部分。
就沒有什麼比較好看的偽裝方法嗎……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程昱之捧著擦臉的布去應門,發現是當地的線人來訪。
「進來吧。」
他往外探頭,確認廊上沒人後輕輕帶上門。
「董先生,我請你調查的事情有結果了?」
「程大人。」
那個矮小的男子卻是撲通一聲跪下。
程昱之手忙腳亂的跳開一步,避開了對方的跪禮。
「等等等等,會折壽的,你起來!」
他想要去攙,董潛卻執意要跪著。
「鯓溪居然混入了蒼蠻的傢伙,小的待您到了才發現,真是罪該萬死!」
……蒼蠻?
程昱之收回手,把布扔進木盆。
「程大人,請饒恕我的手下……」
「等等。」他蹙眉,打斷董潛:「蒼蠻也並非人人都是好戰之輩,到底發生了什麼?」
此地沒有禁止蒼蠻進城,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董潛垂下頭:「太、太守被買通,朝他們倒賣軍火⋯⋯」
程昱之沈默下來,頭皮一陣發麻。
那個太守的腦子看來真的不太好,竟然這麼快就給線人抓著了把柄,倒也替他省下了不少功夫。
不過這消息的可信度⋯⋯
「證據呢?人證?物證?」
「七天後便是朔日,他們將在城西的廢墟舉行交易。」
「到時候您可以抓個人贓俱獲!」
抓?
在董潛看不見的角落,程昱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點證據都沒,是誰抓誰還不知道呢。看來這董潛也是有點心思的,到底是向著誰?
他不想用惡意揣測他人,無奈很多時候他都被迫如此。
誰叫他是「皇帝的走狗」呢?
「你再和我詳細說說吧。」
程昱之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腰牌。
雖然很抱歉,但好像真的要向慕羲求援了呢。
◇
比鯓溪更北的地方,是群山疊嶂。
雪線自山巔開始向下蔓延、步步進逼。
通往蒼蠻草原的關隘在山腳,而皚雪軍的駐地位在山腰。
「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啊?」
少年趴在營帳上的窗口,百般聊賴地看著雪。
「不是說一個月內一定會回來麼?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在旁邊擦地的青年瞪他一眼,罵:「才過了十五日,你別詛咒將軍,要是讓傅監軍聽見了還不抽死你。」
「傅監軍才是最想將軍的吧。啊!」
「怎麼了?」
「是凌雲!將軍回來了!」
少年拔腿衝出了營帳,青年嘆口氣。
「趙海青,跑慢點!」
慕羲裹著紅狐裘,吐出一口白煙。
好冷。北方冷得比他想的更快。
他駕著愛駒凌雲,緩步上山。
「爹爹,為什麼皚雪寨要健在山腰上?」
「從上往下看,才能提前看到來意不善的人啊。」
「為什麼不建在蒼雪關旁邊就好?」
「太近了,百姓會被士兵嚇著的。」
「但也考慮一下夏天的酷寒啊⋯⋯」
慕羲喃喃,看了眼關口旁的積雪。
「看來差不多了,再過幾日就可以封山。」
「將軍!」
轉過頭,慕羲看見從山上跑下來迎接他的少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趙小海,我回來啦!」他喊,但少年衝勢不減,跑過來抱住馬腿。
「將軍,想死你啦!」
趙海青朝馬上的將軍露出大大的笑臉。
「有從京城帶新奇玩意兒回來麼?」
凌雲甩了甩馬尾,朝自己腿上的重物噴出鼻息。
笑著拍拍牠的脖頸,慕羲揮手示意趙海輕鬆手,自己也下馬陪他步行。
今天這場雪下得不久,地上雪層還可以供人行走。
「只有一些臘肉、糕餅之類的東西。」
「哎,我以為京城會有很多好吃的,還以為將軍會帶回來分給我呢!」
「是有些南方才有的果乾,不過我也只帶了一些,想說慢慢品嚐。」
慕羲逗著少年玩:「誰敢偷吃我就把他栽進雪裡當樹。」
趙海青很容易的就上鉤了:「我沒吃過南方的果乾,將軍分我點嘛~」
兩人一路吵鬧到了營地口,站在那裡的除了守門的衛士外,還有一名較不健壯的中年男子。
慕羲閉上嘴,受了衛士的禮後放開韁繩,行禮道:「義父,我回來了。」
「平安回來就好,進來吧。」
傅監軍、傅寧安轉身進了營寨,而慕羲把韁繩往趙海青手裡一塞,也跟著進去了。
「陛下有跟你說什麼嗎?」
傅寧安問,自炕上拿起茶壺。
「他說他期待我能繼續為邊疆帶來和平。」
慕羲在桌旁的椅子坐下,繼續說:「還說現在紀煌國力鼎盛,是時候向外擴大疆土。」
同時作為監軍和長輩的男人把茶杯輕放在青年面前。
「和平?先皇也是這樣跟沉軒說的,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在慕羲對面落座,傅寧安繼續說:「不過陛下羽翼未豐,居然急著想往外侵略,不知那些文臣會不會鼎力反對。」
「這我就不清楚了。」
傅寧安的窗戶直對著蒼雪峰往外的唯一山道,日日夜夜都盯著它。
大半輩子都為了紀煌國民的安危操心。
「我只覺得,回京的感覺過份壓抑,好像所有人都等著看我造反。」
說著,慕羲被傅寧安的眼神驚得連連擺手。
「義父,我可沒有要反,您別誤會我了。」
「我只怕所有人都覺得你有反意,到時可是跳進綠江也洗不清啊。」
端起茶杯,慕羲感覺杯壁的暖意驅散了纏繞在心上的寒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他知道自己沒有,就好了。
「若真的不行的話,等皇上平定蒼蠻,你可以自己向皇上請求歸隱。」
傅寧安說完,臉部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惜之,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就是讓我好好自保的意思麼?
吞下茶水,他笑著安撫:「沒事的,義父說的沒錯,那的確是一個保命的好方法。」
但他接著又擺出嚴肅的神情。
「但這個蒼雪關、皚雪軍是父親的驕傲,身為父親的獨子,我覺得我有必要代替他好好守護這裡。」
就算懸在頭上的那把刀不知哪日會落下,帶走這條意外留下的性命。
但這裡都是自己的「家」。
——什麼都不剩的自己,待了七年的家。
「沉軒應該會覺得很欣慰吧。」
只能嘆氣,傅寧安用指腹抹過面前的杯緣,陷入思考。
叩叩。
營帳旁的柱子被敲了幾下,外頭的青年在傅寧安應聲後探頭進來。
「將軍、傅監軍,有一封來自鯓溪的求援信,寫著加急的字樣、還附上了錦衣衛的腰牌,請問現下是否有空處理?」
錦衣衛和鯓溪兩個詞挑動了慕羲的神經。他看了傅寧安一眼,喚道:「給我吧,天永。」
「是。」
趙天永遞上的信函用火漆封著,還附上刻著「錦衣衛試百戶程昱之」名稱的腰牌。
慕羲覺得五味雜陳。
原先僅是給對方的一個保險,卻這麼快就用上了。
「另外,將軍,這個……」
趙天永有些猶豫地拿出了慕羲的舊腰牌。
「這是跟著信件一起過來的。」
「錦衣衛來西北了?」
傅寧安取來開信的小刀,遞給慕羲,卻在看清趙天永手上東西時頓住。
「惜之,你的腰牌怎麼會在那個錦衣衛身上?」
「程昱之是我的京城故交,此次剛好來鯓溪查案,是我把腰牌給他的,說有需要可以來皚雪寨求援。」
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慕羲將兩塊腰牌並排在桌面。
給蒼雪關駐軍、皚雪軍:
錦衣衛試百戶程昱之,於鯓溪查獲蒼蠻與當地太守不法勾結。
無奈隻身前來,無可信可用之兵士,因此欲請求皚雪軍撥百人隊支援。
時間為十一月二十的夜間,蒼蠻與太守將進行軍火交易,還望貴軍能伸出援手。
十一月二十。
慕羲看了眼自己的掌紋。
兩天之後,在鯓溪、蒼蠻和鯓溪太守要進行軍火交易。
幫著蒼蠻打紀煌?搞什麼鬼。
「沒聽你說過有故交在宮裡當錦衣衛。」
傅寧安皺眉,從慕羲手中接過信件。
程昱之在信中寫得不多,也沒有寫出交易的地點。看來自己必須先去找他問個清楚。
抿起唇,慕羲也皺了下眉。
但這該怎麼回答呢?在父親死後,全寨上下都厭惡當初查出證據的錦衣衛,尤其是傅寧安本人。
「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竹馬,應是可信之人。」
他簡單帶過和程昱之的交情,只希望義父不要繼續刁難。
畢竟還是應當以公事為重。
「惜之。人是會變的,交情也會隨著歲月變淡。」
傅寧安拿起五角形的腰牌,指甲磨過上頭的錦衣衛字樣,聳拉的嘴角分不出是冷漠還是平靜。
深吸一口氣,慕羲要回應時卻被傅寧安打斷:「不過此事若屬實,是會危及國家的大事,就交給你辦了。」
「是。我會自己領兵,帶著百人隊前往鯓溪。」
「人你自己挑吧,但精兵最多帶二十人去。」
「是。」
目光停留在傅寧安的手上,慕羲思索著自己該如何討要那塊木牌。
「拿著吧。」
傅寧安注意到他的視線,將腰牌遞給他。
「另外,你回來後要準備加冠和封山了,謹慎點,別受傷了。」
慕羲垂下眼簾,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