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眠】貳、

更新於 2024/10/0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程昱之走後,京城似乎更冷了。
  為了避嫌,慕羲幾乎都待在宅中,等待著宮裡傳他去領印璽。
  他過著早起練武、午間讀兵書、晚間讀閒書品茶的日子。
  自去西北後就沒這麼清閒過了。
  「少爺,宮裡來使,說您的腰牌跟印璽好了,要您今日去宮中領。」
  老總管替慕羲上了早飯,帶來了使者的消息。
  「知道。」
  慕羲端起熬得軟爛的鹹粥。「我此去一走,之後回來應是明年開春了。」
  「謝謝你們這些年打理幫我宅子,之後也麻煩你們了。」
  老總管抬眼看他。「您回來時可以先送封信,就不會像這次整理得如此倉促了。」
  「好。」
  程昱之幫他訂的「將軍府」牌匾送來了,懸在門上。
  卻和冷冷清清的門庭成了諷刺的對比。
  「老爺和夫人的墓我們也有定期打理,信件會和以往一樣幫您轉到西北。」
  總管傾身,恭敬地鞠躬。
  「您不用覺得愧疚,我們會幫您處理好慕宅的一切。」
  嘆了口氣,慕羲頷首。
  「謝謝你們。」
  領了印璽、腰牌,也畫了押,慕羲頂著辦事人打量的目光轉身離去。
  將腰牌掛上腰間,熟悉的重量歸來,慕羲不安的情緒終於退去。他牽了馬、帶上行李,踏上了回西北的路。
  不需要跟誰道別,該道別的人早在他之前就先離京了。
  自己何必這樣落荒離京呢?慕羲坐在馬上,微微出神。
  「我再托人給你捎些東西去吧,可以好好期待。」
  罷了,就當自己急著回去、想要第一時間拿到賀禮吧。
  慕羲從京城出發時,程昱之已在西北待了四日。
  把那套顯眼的飛魚服壓在旅店的箱底,此刻的他披著棉襖蹲在街角,臉上還抹了些黑灰。
  「哎,真的是毫無頭緒,天天在這看殺豬有什麼意思?」
  他喃喃,發現自己的雙腿逐漸失去知覺,只好趕快站起。
  「消夥子借郭啊!」
  操著有口音的紀煌語,壯年男人從程昱之身旁擠過,身後的大包裹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麼。
  「嘶。」麻掉的腿被壯年男人不小心碰到,他齜牙咧嘴的按住腿。「大叔你小心點啊!」
  剛才那個大叔好像不是漢人?
  程昱之猛地回頭。
  邊城地帶有很多外族,但他幾乎沒看過這種皮膚深褐、藍色眼珠的外族。
  如果沒看錯⋯⋯應當是慕羲平常在抵禦的蒼蠻?
  他在躲什麼?為什麼這麼慌張?
  「哎這腿……」
  他的腿還沒恢復知覺,只能眼看著男人越跑越遠,朝著一間紅色的大屋跑去。
  那間大屋後還有很多連綿的、相似的紅色屋舍,自成無法靠近的領域。
  ——至少身為外地人的他,無法預知自己需要多少代價才能進入鯓溪的黑市。
  看來必須想法子混進去了。
  「都讓讓都讓讓,剛剛有沒有一個背著大包的蠻族跑過去?」
  接著來的是官兵,程昱之連忙低下頭,專心敲起自己的腿。
  可不能讓他們發現自己,那天剛來時太守恰巧在練兵,為數不多的官兵都看見自己的臉……⋯
  要是太守發現自己並非路過,而是在悄悄調查他轄下的地盤,不曉得會不會把自己抓進牢裡呢。
  那個腦滿腸肥的太守還以為自己是來調查功績的,練兵時兵整齊了不起啊?還不是慕羲的皚雪君替你們擋下外患,才能留你們這些貴族子弟兵。才輪不到你邀功呢。
  「有,那傢伙往黑市跑去了!」
  人群中有人指認,而官兵啐了一下也往黑市跑去。
  程昱之的腿總算不麻了,但也失去了跟蹤的良機。
  因為腿麻而丟了線索——傳出去可會丟光臉面。
  嘆口氣,程昱之繞去旁邊買了個燒餅,抬頭看向萬里的晴空。
  這家燒餅真好吃,之後也和慕羲說聲吧。
  結束今日調查,程昱之跟店小二要了一盆水,在房裡擦洗滿臉黑灰。
  調查最麻煩的果然是偽裝的部分。
  就沒有什麼比較好看的偽裝方法嗎……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程昱之捧著擦臉的布去應門,發現是當地的線人來訪。
  「進來吧。」
  他往外探頭,確認廊上沒人後輕輕帶上門。
  「董先生,我請你調查的事情有結果了?」
  「程大人。」
  那個矮小的男子卻是撲通一聲跪下。
  程昱之手忙腳亂的跳開一步,避開了對方的跪禮。
  「等等等等,會折壽的,你起來!」
  他想要去攙,董潛卻執意要跪著。
  「鯓溪居然混入了蒼蠻的傢伙,小的待您到了才發現,真是罪該萬死!」
  ……蒼蠻?
  程昱之收回手,把布扔進木盆。
  「程大人,請饒恕我的手下……」
  「等等。」他蹙眉,打斷董潛:「蒼蠻也並非人人都是好戰之輩,到底發生了什麼?」
  此地沒有禁止蒼蠻進城,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董潛垂下頭:「太、太守被買通,朝他們倒賣軍火⋯⋯」
  程昱之沈默下來,頭皮一陣發麻。
  那個太守的腦子看來真的不太好,竟然這麼快就給線人抓著了把柄,倒也替他省下了不少功夫。
  不過這消息的可信度⋯⋯
  「證據呢?人證?物證?」
  「七天後便是朔日,他們將在城西的廢墟舉行交易。」
  「到時候您可以抓個人贓俱獲!」
  抓?
  在董潛看不見的角落,程昱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點證據都沒,是誰抓誰還不知道呢。看來這董潛也是有點心思的,到底是向著誰?
  他不想用惡意揣測他人,無奈很多時候他都被迫如此。
  誰叫他是「皇帝的走狗」呢?
  「你再和我詳細說說吧。」
  程昱之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腰牌。
  雖然很抱歉,但好像真的要向慕羲求援了呢。
  比鯓溪更北的地方,是群山疊嶂。
  雪線自山巔開始向下蔓延、步步進逼。
  通往蒼蠻草原的關隘在山腳,而皚雪軍的駐地位在山腰。
  「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啊?」
  少年趴在營帳上的窗口,百般聊賴地看著雪。
  「不是說一個月內一定會回來麼?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在旁邊擦地的青年瞪他一眼,罵:「才過了十五日,你別詛咒將軍,要是讓傅監軍聽見了還不抽死你。」
  「傅監軍才是最想將軍的吧。啊!」
  「怎麼了?」
  「是凌雲!將軍回來了!」
  少年拔腿衝出了營帳,青年嘆口氣。
  「趙海青,跑慢點!」
  慕羲裹著紅狐裘,吐出一口白煙。
  好冷。北方冷得比他想的更快。
  他駕著愛駒凌雲,緩步上山。
  「爹爹,為什麼皚雪寨要健在山腰上?」
  「從上往下看,才能提前看到來意不善的人啊。」
  「為什麼不建在蒼雪關旁邊就好?」
  「太近了,百姓會被士兵嚇著的。」
  「但也考慮一下夏天的酷寒啊⋯⋯」
  慕羲喃喃,看了眼關口旁的積雪。
  「看來差不多了,再過幾日就可以封山。」
  「將軍!」
  轉過頭,慕羲看見從山上跑下來迎接他的少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趙小海,我回來啦!」他喊,但少年衝勢不減,跑過來抱住馬腿。
  「將軍,想死你啦!」
  趙海青朝馬上的將軍露出大大的笑臉。
  「有從京城帶新奇玩意兒回來麼?」
  凌雲甩了甩馬尾,朝自己腿上的重物噴出鼻息。
  笑著拍拍牠的脖頸,慕羲揮手示意趙海輕鬆手,自己也下馬陪他步行。
  今天這場雪下得不久,地上雪層還可以供人行走。
  「只有一些臘肉、糕餅之類的東西。」
  「哎,我以為京城會有很多好吃的,還以為將軍會帶回來分給我呢!」
  「是有些南方才有的果乾,不過我也只帶了一些,想說慢慢品嚐。」
  慕羲逗著少年玩:「誰敢偷吃我就把他栽進雪裡當樹。」
  趙海青很容易的就上鉤了:「我沒吃過南方的果乾,將軍分我點嘛~」
  兩人一路吵鬧到了營地口,站在那裡的除了守門的衛士外,還有一名較不健壯的中年男子。
  慕羲閉上嘴,受了衛士的禮後放開韁繩,行禮道:「義父,我回來了。」
  「平安回來就好,進來吧。」
  傅監軍、傅寧安轉身進了營寨,而慕羲把韁繩往趙海青手裡一塞,也跟著進去了。
  「陛下有跟你說什麼嗎?」
  傅寧安問,自炕上拿起茶壺。
  「他說他期待我能繼續為邊疆帶來和平。」
  慕羲在桌旁的椅子坐下,繼續說:「還說現在紀煌國力鼎盛,是時候向外擴大疆土。」
  同時作為監軍和長輩的男人把茶杯輕放在青年面前。
  「和平?先皇也是這樣跟沉軒說的,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在慕羲對面落座,傅寧安繼續說:「不過陛下羽翼未豐,居然急著想往外侵略,不知那些文臣會不會鼎力反對。」
  「這我就不清楚了。」
  傅寧安的窗戶直對著蒼雪峰往外的唯一山道,日日夜夜都盯著它。
  大半輩子都為了紀煌國民的安危操心。
  「我只覺得,回京的感覺過份壓抑,好像所有人都等著看我造反。」
  說著,慕羲被傅寧安的眼神驚得連連擺手。
  「義父,我可沒有要反,您別誤會我了。」
  「我只怕所有人都覺得你有反意,到時可是跳進綠江也洗不清啊。」
  端起茶杯,慕羲感覺杯壁的暖意驅散了纏繞在心上的寒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他知道自己沒有,就好了。
  「若真的不行的話,等皇上平定蒼蠻,你可以自己向皇上請求歸隱。」
  傅寧安說完,臉部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惜之,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就是讓我好好自保的意思麼?
  吞下茶水,他笑著安撫:「沒事的,義父說的沒錯,那的確是一個保命的好方法。」
但他接著又擺出嚴肅的神情。
  「但這個蒼雪關、皚雪軍是父親的驕傲,身為父親的獨子,我覺得我有必要代替他好好守護這裡。」
  就算懸在頭上的那把刀不知哪日會落下,帶走這條意外留下的性命。
  但這裡都是自己的「家」。
  ——什麼都不剩的自己,待了七年的家。
  「沉軒應該會覺得很欣慰吧。」
  只能嘆氣,傅寧安用指腹抹過面前的杯緣,陷入思考。
  叩叩。
  營帳旁的柱子被敲了幾下,外頭的青年在傅寧安應聲後探頭進來。
  「將軍、傅監軍,有一封來自鯓溪的求援信,寫著加急的字樣、還附上了錦衣衛的腰牌,請問現下是否有空處理?」
  錦衣衛和鯓溪兩個詞挑動了慕羲的神經。他看了傅寧安一眼,喚道:「給我吧,天永。」
  「是。」
  趙天永遞上的信函用火漆封著,還附上刻著「錦衣衛試百戶程昱之」名稱的腰牌。
  慕羲覺得五味雜陳。
  原先僅是給對方的一個保險,卻這麼快就用上了。
  「另外,將軍,這個……」
  趙天永有些猶豫地拿出了慕羲的舊腰牌。
  「這是跟著信件一起過來的。」
  「錦衣衛來西北了?」
  傅寧安取來開信的小刀,遞給慕羲,卻在看清趙天永手上東西時頓住。
  「惜之,你的腰牌怎麼會在那個錦衣衛身上?」
  「程昱之是我的京城故交,此次剛好來鯓溪查案,是我把腰牌給他的,說有需要可以來皚雪寨求援。」
  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慕羲將兩塊腰牌並排在桌面。
  給蒼雪關駐軍、皚雪軍:
  錦衣衛試百戶程昱之,於鯓溪查獲蒼蠻與當地太守不法勾結。
  無奈隻身前來,無可信可用之兵士,因此欲請求皚雪軍撥百人隊支援。
  時間為十一月二十的夜間,蒼蠻與太守將進行軍火交易,還望貴軍能伸出援手。
  十一月二十。
  慕羲看了眼自己的掌紋。
  兩天之後,在鯓溪、蒼蠻和鯓溪太守要進行軍火交易。
  幫著蒼蠻打紀煌?搞什麼鬼。
  「沒聽你說過有故交在宮裡當錦衣衛。」
  傅寧安皺眉,從慕羲手中接過信件。
  程昱之在信中寫得不多,也沒有寫出交易的地點。看來自己必須先去找他問個清楚。
  抿起唇,慕羲也皺了下眉。
  但這該怎麼回答呢?在父親死後,全寨上下都厭惡當初查出證據的錦衣衛,尤其是傅寧安本人。
  「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竹馬,應是可信之人。」
  他簡單帶過和程昱之的交情,只希望義父不要繼續刁難。
  畢竟還是應當以公事為重。
  「惜之。人是會變的,交情也會隨著歲月變淡。」
  傅寧安拿起五角形的腰牌,指甲磨過上頭的錦衣衛字樣,聳拉的嘴角分不出是冷漠還是平靜。
  深吸一口氣,慕羲要回應時卻被傅寧安打斷:「不過此事若屬實,是會危及國家的大事,就交給你辦了。」
  「是。我會自己領兵,帶著百人隊前往鯓溪。」
  「人你自己挑吧,但精兵最多帶二十人去。」
  「是。」
  目光停留在傅寧安的手上,慕羲思索著自己該如何討要那塊木牌。
  「拿著吧。」
  傅寧安注意到他的視線,將腰牌遞給他。
  「另外,你回來後要準備加冠和封山了,謹慎點,別受傷了。」
  慕羲垂下眼簾,低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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