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完的「隱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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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在知識型Youtuber的頻道初遇這本書,知道了封面照上逐一在螺旋階梯上展露笑顏的十個男孩,會有六個在往後人生陸續被拋出軌道,紛紛確診「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一對生育十名男孩、二名女孩的父母有一半的孩子要他們用盡家庭成員的一生去看顧、去理解,這是先天基因開的玩笑,還是後天教養的失衡?在思覺失調症未能宣布足以治癒,重大刑案又往往與精神疾病串連的社會現況下,住在科羅拉多州隱谷路的蓋爾文一家,用自己千瘡百孔的人生,為百年精神醫學病理學提供珍貴的研究對象。

若有意強調這家族中的瘋狂,父母加十二位手足全都可以在DSM手冊中找到一些症狀,如參戰後歸來的「扶手椅父親」有PTSD未癒;不願絕育的母親有焦慮、追美完美的控制狂傾向,曾被歸咎為所謂的「精神分裂母親」,觸發日後孩童出現精神疾患。

十二個孩子則各有自己的地獄,即便是「正常的」六人,也在成長過程中被後來才知道「不正常的」手足們印下心理與身體上雙重的創傷。年紀最小的瑪麗,曾在八歲時,將她已發病多年,且自認是章魚子嗣的二十七歲長兄唐諾德哄騙到山上去,計畫一圈一圈地將他纏住,把他像對付異端分子那樣燒死在樹樁上。慶幸的是,「正常的」瑪麗「只認真到一定程度。她沒帶火柴,無法點火。更重要的是,她和哥哥不同,她是個實際的人,心靈深植於現實世界。」最後她只將哥哥困在山上,「時間長到瑪莉得以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但還沒長到讓唐諾德永遠無法下山。」如今,少不更事的瑪麗已57歲,大學後未曾好轉的唐諾德已77歲。四十五年過去,瑪麗不會忘記她曾多希望脫離這個瘋狂的家裡,在這家裡「不正常的」手足得到母親更多關愛,「正常的」手足則在原本十二個分下來就已經嫌少的匱乏中想辦法走避或承擔。

厚達四百頁的《隱谷路》,在知道主角會陸陸續續發病的前提下,本以為會讀得怵目驚心,虐貓後自殘、侵犯自己手足、舉槍殺人後自殺的手足們,一一破壞母親原先精心維持的平衡。映證了《我們與惡的距離》那句經典台詞:「全天下沒有一個爸爸媽媽,要花個二十年,去養一個殺人犯。」但假若,還是生養了,而且總共六位呢?我為這對父母感到強烈的同情。若要追究源於母系的突變基因與父系的其他因子混合,或是檢討父親用編號稱呼孩子,造成父子關係疏離;母親過度教養,造成親子關係緊張,都失之武斷,但悲劇就是發生了,該怎麼辦呢?

作者溫柔敦厚地隱去煽情與撕裂的控訴,在開展蓋爾文家族故事的同時,雙軌地推進佛洛伊德以降的精神醫學發展,給讀者進一步思索的機會,書中援用「保齡球」的譬喻,說明「思覺失調症」毫無仁慈,特別令我心驚:

若思覺失調是一種「發育障礙」,患者從胚胎到出身和整個童年時期,大腦都一直有問題,只不過直到大腦成熟時的最後建構階段(青春期)才被人發現。那麼思覺失調的發作似乎有點像一出手就稍微偏左或偏右,最終洗溝的保齡球。一開始幾呎的距離,球看起來好好地走著直線,唯有當漸漸接近球瓶,才能看出它愈來愈偏離正軌──看它是歪得厲害,只撞倒邊邊的一支球瓶,或乾脆洗溝──一半取決於結構,一半取決於運氣。

但蓋爾文家族裡沒有人是幸運的,從家族成員毫無意識擊出一顆偏斜的球開始,所有人都無法筆直地往軌道中心前去,「對家屬而言,思覺失調基本上是一種感受經驗,彷彿家庭的地基朝著罹病的家庭成員永久地傾斜了過去。」何況,一次六個。

但本書要強調的不是精神疾病如洪水猛獸般,需要更精確的基因解組,以便在高風險者的孕期即早發地介入治療;也不是自居正義地控訴大藥廠只願投注於研發足以一錠見效的藥品,對於研發「即使有用,卻要間隔兩小時定時補充」的藥品嗤之以鼻。

的確,災難發生時檢討外部因素,妖魔化成整個群體的共反犯結構,並以受害者自居是情緒上最輕巧的作法,但對改善困境卻沒有幫助。某種意義上來說,思覺失調症患者正是活得太過誠實,以致於無法做到這點,才會往自我毀滅一路奔去。(一般來說,普通人能漸進適應出現於特定空間的巨響,但對患者來說,每一下巨響都如第一次)

本書提醒了我多幸運,且多該珍惜。雖然思覺失調症源於先天基因缺陷或後天重大打擊尚無確論,但本書作者提出一個觀點,我覺得很酷,引於末段做為結尾,也許我們只是足夠幸運,可以清醒地發著病熱(fever)般的瘋,也期待治癒這種清醒夢(waking dream)的最佳解方得以問世:

若將思覺失調症重新定義為「各種神經發育障礙的集合」,而不是某一種單一疾病,停止將思覺失調進行單一診斷,或許可能便是終結這項疾病汙名的開始。會不會思覺失調症根本不是病(illness),而是一種症狀(syndrome)?

「從前的臨床醫師把發燒視為疾病,他們試圖區分各種不同的發熱,然後發現那不過是對各種疾病的一般反應。會不會精神疾病也不過是大腦無法順暢運作時的一般反應。」

衷心期盼如此仁慈的那天提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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