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銀行家侵占鉅額款項，瑞士信貸為何聲稱毫不知情】

當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在2004年雇用Patrice Lescaudron時，他只有41歲，沒有任何銀行經驗，他曾經擔任審計員，也曾經在製藥產業工作過，並且因為先前工作的關係去過俄羅斯，學會了俄語。「當我加入瑞士信貸時，我對私人銀行毫無頭緒。」他後來這樣說。

兩年後，Lescaudron原來的主管跳槽到另外一家銀行，而他很快贏得了客戶的信任，並且接下了瑞士信貸在俄羅斯地區財富管理業務中的幾位大客戶，合計管理的資產高達25億美元，其中一位是喬治亞共和國的首富Bidzina Ivanishvili。

根據估計，Ivanishvili的名下資產高達48億元，他在1980年代初期為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到莫斯科念書，畢業後就留在當地，1990年代他抓住蘇俄解體的機會而賺了大錢，在2004年回到家鄉喬治亞共和國，Ivanishvili投資的企業包含了金融業、金屬業和不動產，在該國的政經界都有極大的影響力，甚至在2012年擔任過喬治亞共和國總理一年。

除此之外，Lescaudron的客戶還包括橫跨俄羅斯政商界、和Ivanishvili一起創立俄羅斯信貸銀行（Rossiyskiy Kredit Bank）的Vitaly Malkin，創立飲料公司的Olga Kurbatova等人

「我立刻想像這是一個很有經驗的人。他也給我一種誠實聰明的感覺。」Malkin說。

一開始他們交由瑞士信貸管理的資產並不多，但Lescaudron也因而步步高升，成為瑞士信貸收入最豐厚的員工之一，他的薪酬是其他員工的12倍之多，他的主管稱呼他為「明星」。

但是在這樣耀眼的成績下，是Lescaudron挪用客戶資產、挖東牆補西牆的結果。

一切的起頭是一家名叫美因爾歐洲土地有限公司（Meinl European Land）的商場開發公司，這家公司由奧地利的美因爾銀行（Meinl Bank）創立，瑞士信貸推薦這檔投資標的給客戶，但是當美因爾因為可疑的財務操作在2009年春天受到調查時，公司股價開始下滑。

然後到了2009年金融海嘯後的低谷，雪球開始越滾越大。那時Ivanishvili認為已經是低檔進場的好時機，所以將他在瑞士信貸新加坡分行約6億元的資金，從保守投資的債券部位轉到風險較高的股票市場。

但是Lescaudron在一個月後才發現到，他在新加坡分行的同事並沒有執行交易，讓Ivanishvili錯過了一波行情反彈，少賺進了約5,000萬元，為了避免遭到客戶批評，Lescaudron在沒有得到Ivanishvili授權下，借出1億元，並且積極地投資在俄羅斯股票和債券，結果不但彌補了錯失的利益，還賺進了高達1.8倍的報酬。

於是Lescaudron食髓知味，他將賺到的多餘收益，轉到另外兩個俄羅斯客戶的帳戶，這兩位客戶的資產雖然沒有Ivanishvili那麼多，但卻是Lescaudron親自招來的第一批客戶，而他們因為投資在瑞士信貸強推的奧地利不動產公司而虧損了約1,700萬元，結果同樣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或許是因為成績不錯，Lescaudron的客戶越來越多，但是他也因為挪用客戶資產的巨大壓力產生健康問題，在此同時，瑞士信貸因為他沒有提供正確文件的疏失，對他提出糾正，讓Lescaudron錯過升到董事總經理的機會，不過重要的是，銀行並沒有發現他更糟糕的犯行。

2012年起，Lescaudron鼓勵他的客戶投資一家美國的「猛龍製藥公司」（Raptor Pharmaceutical Corp.），這是Lescaudron曾經的老本行，而Ivanishvili和許多客戶成了這家公司的主要股東之一。

Lescaudron不但鼓勵客戶投資，甚至在未經客戶授權下，又用客戶名義借錢去投資「猛龍製藥公司」，而一開始的投資回報率還不錯，讓他們投入更多資金。

2013年，Lescaudron的犯行差點就要曝光，那時候他不小心將某個俄羅斯客戶的對帳單寄出去，裡面記載了那些未經授權的借貸和交易，總額超過5,000萬元，但是Lescaudron謊騙客戶說，是將另一個同名同姓客戶的對帳單寄錯，並且很快地寄出新的對帳單而蒙混過關，這次裡頭當然沒有那些未經授權的交易了。

但是這一切到了2015年九月終於事跡敗露。「猛龍製藥公司」公布它們的新藥測試結果失敗，股價大跌超過三成，而Lescaudron的客戶們收到補繳擔保品的通知，Ivanishvili被通知要補繳1.28億元，但他們並沒有允許這些交易。

瑞士信貸在幾天後解雇了Lescaudron，但這並非一切的句點，相反地，漫無止盡的司法訴訟才正要開始。

2015年12月，Ivanishvili委任的日內瓦律師事務所對Lescaudron提起控訴，一個月後，他們又對瑞士信貸提告，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犯行超過一個銀行員工可以掌控的範圍，他們認為瑞士信貸為了賺進佣金和費用對這些視若無睹。

「這樣的管理，糟糕透頂且無可避免地會導致客戶的鉅額損失，如果不是得到銀行核心的其他部門協助，和主動或被動的參與或至少知情，是不可能成功的。」Ivanishvili的律師在告訴狀中寫道。

但是另一方面，瑞士信貸始終堅持這只是Lescaudron的個人行為，聲稱他違反了銀行的內規和瑞士法律，並且得以騙過銀行的內部控制措施。瑞士信貸說這只是個案，它們也對Lescaudron提告，並且解釋說銀行已經為此修改內部規定，加強對於高資產客戶的私人銀行顧問的控管，對於鉅額交易會要求確認等等，以避免類似情形再度發生。

2018年秋天，瑞士金融市場監督管理局（FINMA）宣布在瑞士信貸的洗錢防制流程中發現缺失，銀行對於成功的客戶關係經理疏於控管。儘管沒有寫出Lescaudron的名字，但金融市場監督管理局說，瑞士信貸無視於員工在數年間屢次違反銀行的法遵內規，卻沒有對他做出懲處，相反的，銀行給他豐厚的薪酬和正面的員工評價。

2018年，Lescaudron因為詐欺和偽造文書等罪名被判刑五年，在服滿部分刑期後於2019年出獄，但是在2020年自殺身亡。至於瑞士信貸，日內瓦法院認為它們也只是受害者。

但是以Ivanishvili為首的客戶並不接受這樣的說法，他們在2019年四月時買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整頁廣告公開這件事，那剛好與瑞士信貸的每年股東會在同一天。他們要求瑞士信貸公開完整的檔案，因為他們的損失比銀行所聲稱的要更多。

「他們不相信客戶資產會被竊取和不當管理，他們也不相信必須要對抗瑞士信貸才能知道，這樣程度的詐欺怎麼會長達十年的真相。」那篇廣告上這樣寫道：「自從發現詐欺行為以來，瑞士信貸就在與客戶想要了解這些犯罪如何發生，還有他們的資產去向的努力對抗。」

兩家瑞士報社《新蘇黎世報》（Neue Zürcher Zeitung）和《時代報》（Le temps）拒絕了刊登這份廣告，因為依據瑞士法律，它們需要為內容負責，但是這兩家報社都說因為時間緊迫，所以沒辦法驗證其真實性。

至於瑞士信貸還是維持三年來的說法，它們說對於Lescaudron的行為毫不知情，所以應該也是受害者。「瑞士信貸對於員工的不當行為抱持零容忍的態度。」它們在網站上的公告寫道。

Ivanishvili說儘管他曾經在「瘋狂的蘇俄和喬治亞銀行業做過生意」，但是「沒什麼比得上我在瑞士信貸看到的事情」。

「瑞士信貸當然應該為我的巨大損失和受到的嚴重傷害負責，這起財務醜聞主角是瑞士信貸，當然絕對不會只是Patrice Lescaudron。」Malkin這樣說。

除了日內瓦，這些受害者團體也在紐西蘭、百慕達和新加坡對瑞士信貸提起訴訟。在紐西蘭，法官接受了瑞士信貸聲稱這起案件的管轄權屬於瑞士的說法，所以駁回了Ivanishvili的控訴。

但是在百慕達，一切就沒有這麼順利了。瑞士信貸在百慕達設有保險子公司，而在百慕達法院審理的時候，一份意外洩漏給媒體的報告顯示，早在Lescaudron的行為在2015年爆發之前，瑞士信貸就已經知情。

根據瑞士金融市場監督管理局在2016年所出具的報告，在2008年Lescaudron就因為未經客戶授權執行交易受到口頭警告，但這只是他在瑞士信貸所受到的第一次處分。

2011年時，銀行的安全部門發現Lescaudron的帳戶存入了大筆資金，最後Lescaudron因為沒有揭露他在其他金融機構所開立的銀行帳戶和證券交易戶頭，收到另一次口頭警告。

同樣在那年夏天，銀行的反舞弊系統發現Lescaudron三個客戶的帳戶間有股票交易，其中一檔標的就是猛龍製藥公司，而Lescaudron自己也買進這檔股票。針對Lescaudron是否有向客戶推薦這家公司、是否藉此獲利、客戶的交易之間是否有關連性，瑞士信貸展開了後續調查，但是查了一年都沒有結果，負責調查的員工都只有部分的資訊，不然就是覺得應該由其他人來搞清楚原委。

2012年夏天，財富管理部門的風控人員發現Lescaudron沒有提供關於客戶背景和資金來源的完整資訊，導致他們錯過主管機關所給的期限，這次違規，連同2011年的行為讓Lescaudron受到處分。

業務風險主管認為要解雇Lescaudron，但是到了2013年春天時，他只有2012年紅利受到一點影響，另外收到一份書面警告而已，銀行內部曾經討論要拆分Lescaudron的工作，讓他負責客戶服務，但是不能執行客戶交易，但是足足花了超過六個月時的時間才實施，而且也沒有適當監控。

2014年八月，銀行的內控部門禁止Lescaudron的客戶再購買猛龍製藥公司的股票，因為他們已經買到接近要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申報的10%門檻了，但這項禁令並沒有落實，所以他的客戶依然持續購買這檔股票，直到一年之後一切東窗事發。

業務風險主管將其中幾次違規行為呈報給主管，但是他擔心進一步向上呈報會被認為是對銀行不忠誠，可能讓自己丟掉工作。

這份瑞士金融市場監督管理局的報告揭露了瑞士信貸的許多問題，所以該行努力想要避免這份報告曝光，但最終還是被洩漏給媒體，該行的發言人說，這份報告只是主管機關調查的初步結果，並沒有揭露任何足以控訴瑞士信貸的證據，瑞士信貸在2018年被主管機關指出洗錢防制上的缺失以後，已經改善了相關系統，並且增聘了數百位法遵人員。

但是這些令人難堪的情事在被媒體公開之後，讓瑞士信貸在百慕達的訴訟時面對來自法官的無情質問。

2022年三月，百慕達法院認定瑞士信貸保險敗訴，他們必須要賠償Ivanishvili的損失，估計超過6億美元。

「瑞士信貸保險知道Lescaudron的某些違規行為，對他的進一步違規有能力也應該知情。」Hargun法官這樣寫道：「瑞士信貸保險對於Lescaudron的違規行為視若無睹，甚至對於執行長隱匿相關情事。」

瑞士信貸保險沒有採取適當的行為防止Lescaudron的違規行為，「因為它們把Lescaudron為瑞士信貸帶來的收益看得比客戶利益更重要。」

在百慕達扳回一城之後，Ivanishvili和瑞士信貸間的訴訟戰來到新加坡，瑞士信貸在這裡設立了信託子公司，「這是針對收受信託財產的受託人的控訴，他們沒有做到最基本保護財產安全的義務。」Ivanishvili的律師這樣說，他們起訴求償的金額高達8億美元。

相較於其他案件，在新加坡的訴訟重點是信託關係中受託人到底有沒有遵守應盡的義務，而影響的不只是瑞士信貸，更包括許多以信託關係推展財富管理業務的銀行，許多財富管理業務的客戶透過信託架構達到財富傳承的目的，但層層架構往往並不透明，也成為歐洲主管機關的關注重點，根據註冊在新加坡主管機關的資料，當地有64家經核准經營信託業務的公司，但受託資金有多少則不清楚。

「這行業的員工，不只是瑞士信貸而是全球都會關注這起案件，因為這將會定義受託人對於受益人應有的注意義務（duty of care）。」新加坡管理大學的法學教授Tang Hang Wu這樣說。

瑞士信貸的新加坡信託子公司在2012年到2013年間曾經是銀行的一部分，現在它將內部稽核和法務法遵工作委託由蘇黎世的母公司，有人認為當銀行藉由財富管理業務獲利時，它擔任受託人的角色會產生某種利益衝突，因為即便投資不如預期，受託人也未必會即時收手，如同Ivanishvili的律師所主張，他們認為瑞士信貸新加坡早在2006年收到關於Lescaudron警訊時，就應該介入以保障委託人的財產。

Birri說他們唯一會做的，就是向上呈報，並且通報法遵、風控和管理階層，並且向銀行母公司通報。即便已經在數年間發現未經授權的交易，Birri卻沒有聯繫Ivanishvili，因為他相信後者只想與自己的客戶關係經理直接聯繫，而且在這家子公司所建立的1,500個信託架構中，這樣未經授權的交易並不罕見。

不過當訴訟進入第二週時，瑞士信貸信託的律師卻完全扭轉了說明，它們承認違反了受託人應盡的義務。

根據媒體報導，新加坡法院的判決可能要到2023年第一季才會出爐，但是已經焦頭爛額的瑞士信貸已經決定快刀斬亂麻。九月初時，瑞士信貸宣佈將會出售在根西、新加坡、列支敦士登和巴哈馬的信託業務，大約涉及250位員工，估計將會在2023年陸續完成，這是Ulrich Körner在八月接下執行長工作以來，另一項涉及銀行業務重整的計劃。

「瑞士信貸會定期檢視產品和服務，以符合我們客戶不斷變動的需要。在過去幾個月以來，我們審慎地考慮如何才能持續為有複雜信託需要的客戶提供服務。」瑞士信貸的Michael Strobaek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