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北早早赶到阶梯教室,坐在后排一个角落位置。直到沈雨晴进来,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不到一半的学生,她扫了一眼,拿出名单开始点名。
“我们先回顾一下古典主义和新古典主义。”沈雨晴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古典主义指以古希腊、古罗马艺术为典范所体现的美学观,例如庄严、肃穆、优美、典雅、严谨、和谐和理想化等等。古典主义代表的是资产阶级对自己美好未来的向往和努力,既反对巴洛克的虚张声势,同时也排斥洛可可的柔美细腻。它要求的是真正的古罗马精神,铁一样的纪律和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在美术上主张理性至上,抑制个人情感。强调描写‘美’的绝对概念,主张模仿自然,但不是模仿物质世界,而是指自然中存在的人性和理性。”
介绍完新古典主义的产生和特征后,沈雨晴说:“同学们可能会感觉新古典主义的作品背后还有政治含义。确实如此,因为新古典主义美术运动与法国大革命密切相关,所以也被人称为‘革命的古典主义’。比起注重纯粹文学、宗教审美功能的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的这些作品是有私心的,拿破仑的独裁统治使艺术走上了抒情的道路,这和我们新中国某个阶段类似。”
“与古典主义针锋相对的是浪漫主义,同学们注意,尽管这两种主义是一种强烈的对立关系,但不意味着浪漫主义就是为了反古典主义而诞生的,他们有各自的根源,就像‘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一样。”沈雨晴说,“浪漫主义画派以肯定、颂扬人的精神价值,争取个性解放和人权为思想原则。在绘画上主张有个性、有特征的描绘和情感的表达。构图变化丰富、色彩对比强烈、笔触奔放流畅,使画面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激动人心的艺术魅力。他们认为一般标准所谓的丑、恐怖,如果能够诉诸自己的感受性,这种艺术就是美。因此理想美所不被允许的怪异性、奇怪幻想、死亡现象等在浪漫派世界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们来看几件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品。”沈雨晴说着打开了幻灯机,趁预热的时候继续讲解着,“简而言之,一个是绝对美、单一美、理想美,另一个是个性美、差异美、创造美。但艺术家强调自己的个性就会倾向于反抗一般社会,这种反社会态度一方面形成逃避现实的历史品味及异国品味,像咱们“六四事件”以后的影视市场一样。另一方面则显现为革命热情,试图改变现实社会。”
下课后,直到同学们陆续离开,沈雨晴开始收拾幻灯片和教案时,东南北才站起来慢慢蹭过去,沈雨晴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沈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东南北说。
“你说吧。”沈雨晴低着头说。
“为什么我们学校既没选择古典主义也没选择浪漫主义作为油画教学方向,还不具备印象派的精神?”东南北说。
沈雨晴抬起头看着东南北说:“你叫什么名字?”
“复姓东南,单字名北。”东南北说,“我是‘九四’油画班的,哦,成教的,我们是不是不能旁听艺术史的课?”
“不是。”沈老师说,“是第一次有学生问我这个问题,包括本院的。”
“我只是听课时忽然想到。”东南北说,“我想既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为什么不借鉴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美学思想或者自由、创造的艺术精神?”
“这是个很大的命题。”沈雨晴说,“简单讲这不是我们学校的选择,是全部高校的选择。不是选择,我们没有选择权,是国家教委规定的,也是政府规定的,共产党规定的。”
“我感觉共产党是闹革命的,不是更应该选择革命浪漫主义吗?”东南北说。
“那是夺权前,夺权后就不能再浪漫了。”沈雨晴说,“就像谈恋爱时可以浪漫,结婚后就不行了。”
“我懂了,现实主义。”东南北笑着说,“共产党懂艺术吗?”
“他们是从前苏联照搬的,苏联从沙皇俄国继承,俄国又是从欧洲截取了一段照猫画虎,所以什么主义都不是,什么都不像。”沈雨晴说,“也是某种主义,实用主义、拿来主义,只要符合政党利益就拿来,不好用就按照自己的需要修修补补,和艺术无关。”
“我能想象。”东南北说,“我知道我们从国家制度到军队建制都是学苏联的,但不知道文化艺术也是按照苏联模板套用的。”
“你一定会问俄国为什么截取了那段,因为那时欧洲资本主义已经很发达了,民主意识也很强,但是俄国刚刚结束农奴制,经过彼得大帝改革,到叶卡捷琳娜二世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所以他们的艺术还是要为帝国政权服务。”沈雨晴说,“民国时期我们的艺术可不是这样,有很多留法的艺术生回国后带来了先进的艺术理念和实践,几乎与世界艺术发展同步,看看‘决澜社’的作品就能明确感知到,比如吴大羽的作品。”
“在共产党还没掌权时,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就在延安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发表了讲话,确定了‘文学和艺术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文艺介入政治,为工农兵服务,归党领导’的基本方针.”沈雨晴说,”建国后自然选择了‘苏联主义’,只有它才能完成美化革命历史及新中国建设、‘大跃进’、农民丰收、各种阶级斗争、‘批林批孔’、‘反帝反修’等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宣传需要。”
“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为什么还坚持?”东南北说。
“恐怕一直会坚持下去,有些错误最好将错就错,你一改就会有人意识到之前的错了。”沈雨晴说,“何况共产党不认为艺术重要,他们更没有动力把‘艺术’还原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