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引用張愛玲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但未必知其出處。或者像我這樣,即使好奇查過,也沒特意找來讀。
不讀的原因各有不同,我是因為文章題目,《天才夢》,乾巴巴的,不如《桂花蒸,阿小悲秋》,只七個字已經拉開半邊帷幕,人物,道具,背景,味道,氛圍,一應俱全,勾人興趣,欲罷不能。
讀書好比戀愛,見仁見智,蘿蔔白菜,有時候哪怕世界公認名著,懷揣大快朵頤的期待,一口咬下,味同嚼蠟,比如海明威於我。
起初以為是翻譯的緣故,後來發現原文也同樣乾澀,加倍失望。不過一直不敢說,怕露怯,直到幾十年後參觀海明威西島故居,看見牆上一張剪報,海明威當記者時的編輯,也算是他的伯樂,對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評語,大意是他的語言不流暢,但視角獨到,尤其擅長把握時代脈搏。當然這個發現佐證我見解的同時,也揭露了我文學審美的膚淺,形式大於內容,不過私以為形式終究是內容之載體,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忽略語言,好比烹飪厚了營養薄了味道。
近些年痴迷歷史,痴迷名人回憶錄,名人傳記日記等,滿是卸下妝容以後的瑕疵,很滿足偷窺欲。比如粗曠彪悍的海明威,其實非常善於經營,極盡功利:為了成名去做戰地記者;為了經濟後盾,從一個有財富的女人跳到另一個有財富的女人;為了打入巴黎文學圈,結交旅法文化名人,等自己如日中天,反過來把那些舉薦過自己的人冷落身後;為了營造性感形象,佯裝熱衷鬥牛,把自己妝扮成硬漢;為了封別人的口,威脅「把你寫在我書里」,即使對朋友保證不暴露隱私,轉手不加掩飾曝光在下一部暢銷書,讓人不敢在他面前隨意開口。可見他寫作不是單純熱愛文學。王爾德說,人生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得不到想要的,一種是得到了想要的。把海明威的自殺歸結於貫穿文學生涯的扭曲當然片面,但承載假象的負擔,無疑在他內心投下陰影,再耀目的輝煌也無法抹掉。
而妙語連珠的王爾德,卻是另外一個我讀不進去的文學巨人,也同樣長期羞於啓齒。
我只嘗試過他的《道林格雷畫像》和《快樂王子》,有那些俏皮機智的經典語錄做熱場,珠光寶氣,濃妝艷抹,待主角登台卻一臉素顏,落差太大。
後來讀到《紅袍男》* ,關於法國十九世紀外科並婦科大夫塞繆爾-讓-坡茲,書名源於同時代著名英國肖像畫家約翰-薩金特為他畫的紅袍全身像。此人相貌英俊,醫術高超,與當時許多文化人藝術家過從甚密,包括時人譽為最偉大女演員,一度也是他情人的莎拉·伯恩哈特,還有啓蒙思想家狄德羅,《追憶似水年華》的作家普魯斯特等。書中那些趣聞軼事,自然少不了王爾德。
一日,王爾德上門拜訪比自己年少十幾歲的普魯斯特,只有他的父母在家,就把自己關在廁所里。普魯斯特回來大驚失色,怪父母怠慢貴賓,王爾德說不是他們,是你們家客廳實在俗不可耐。王爾德眼中同樣惡俗的還有普魯斯特享譽盛名的醫生父親,和出身猶太富賈的母親,於是整個晚餐只對普魯斯特說話,繼續揶揄主人家的軟裝,普魯斯特非但不覺無理,反而甘之如飴。
同時期在巴黎還有另一位文學新秀,和普魯斯特年齡相仿,也十分崇拜王爾德,即後來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記德。
記德第一次遇見王爾德時才二十出頭,對其五體投地,視為天人。王爾德也十分青睞這位新秀,在他們認識不久的一天忽然說,你用眼睛聆聽,所以我要講個故事給你聽:
那耳喀索斯死後,田間花兒向河討幾滴水哭給他。
河說哪怕我的水都是眼淚,也不夠哭給那耳喀索斯,因為我實在太愛他了。
花兒說,天啊,那耳喀索斯如此美麗,當然人見人愛!
啊? 他美麼?河問。
花兒說,他每天在你岸邊探頭看水面上自己的容貌,美不美只有你最知道!
王爾德稍作停頓,我愛他,河說,是因為他俯首水面的時候,我可以從他眼中看到我自己。
隨後王爾德大笑,說,這個故事就叫做《信徒》。
故事是王爾德表達自己的方式,猶如音樂之於音樂家,圖畫之於畫家。
某清晨,王爾德給記德看一篇文章,作者是個愚鈍的評論家,贊許王爾德擅長把思想嵌入美妙的故事,好比給思想穿上漂亮衣裳,王爾德很不以為然,「他們以為所有思想誕生時都是赤身裸體的。他們不懂得我的思考無法游離在故事以外。雕塑家直接用大理石思考,而不是把思考結果轉化為大理石。」
接下來,他給記德講一個人只能用青銅思考的故事:
這個人產生了一個想法,一個關於快樂的想法,這快樂是轉瞬即逝的。他必須把這個想法講述出來,但一塊青銅都找不到,因為全世界的青銅都被用光了,可是如果把這個想法悶在心裡,他會瘋掉的。
他想起妻子墳墓上的一塊青銅,一座青銅雕像,紀念他唯一愛過的女人。那是一座悲哀的雕像,那種悲哀瀰漫在生命中,揮之不去。可是如果把這個快樂的想法悶在心裡,他會瘋掉的。
於是他搬掉這座悲哀雕像,這座象徵充斥生命,無以擺脫之悲哀的雕像,把它打碎,重塑快樂雕像,代表轉瞬即逝之快樂的雕像。
這個故事後來定名為《藝術家》,與前面的《信徒》一起,匯同其他幾則故事,結集為《散文詩》。記德發現,這些落在紙上的故事,都失去王爾德講述時特有的一層光澤。這似乎為我正名,不禁竊喜。但對記德,卻印證了《信徒》中揭示的王爾德,何等依賴從別人敬仰中看自己的瑰麗。他不無遺憾的寫道,「王爾德在人前戴一副張揚的面具,目的就是嘩眾取寵,或激怒別人。他從來不聽別人見解,也不拘泥於自己的主見,一旦失去眾人關注,立刻沒了生氣。」
《藝術家》則體現了王爾德的藝術理念:藝術家有著不可抗拒的命運,並且思想比藝術家更強大。
記德在回憶文字裡特意詳記這兩則故事,或許認定其中顯示了王爾德的性格和理念,已經預示他最終不可逆轉的毀滅。
記德曾力勸王爾德仿效詩人拜倫那樣滯留國外,不要回倫敦應對訴訟,且在王爾德出獄後追問,既然在某種程度上知道等著你的危機,為什麼還要回去?
王爾德回答,「我當然知道,但事已至此,別無他路,只能這樣收場。監獄完全改變了我,這也是我所預期。人不應該重蹈覆轍,我的生活好比藝術,一個藝術家從來不做兩次同樣的事。重復自己的藝術家,只能表明他還不成功。」
這段話再次申訴王爾德堅信的藝術家持有的使命感。事實上,王爾德一向主張人生即藝術,藝術即人生,因此被人贊譽天才的時候每每糾正:「我把所有天分用於生活,只把才能用於創作。」 於他而言,為世人耳聞目睹的創作成果只是藝術(即生命)之冰山一角,如同人們只看到青銅藝術家的雕像,而藝術孕育早在雕像問世之前就已經開始,也就是說藝術家的藝術(即生命)含括思考,含括呼吸顰笑,舉手投足。
但是,藝術家的使命感本身尚不足以煽動王爾德的藝術火焰,還需要歡呼聲,需要在擁護者的寵愛中感受自己。如果高更和王爾德活在今天,高更無疑繼續隱居一座偏僻的島,王爾德一定有自己的真人秀。
這也恰恰是王爾德的死穴。
兩年牢獄生活,讓王爾德老了許多,面色慘淡了許多,牙齒蟲蛀了許多,黑黃了許多,但依然充滿信心,「人們只記住你前一刻的表現,一旦寫出成功劇本,我將再次成為人生之王!」 為此回到法國後特意避開巴黎,選擇一個安靜的小鎮住下來,安心寫作。題材也選好了,埃及法老。
然而鬧市於王爾德,如水之於魚。沒有眾人仰慕,他的筆就是蒸汽機沒有了蒸汽,最終還是回到巴黎。然而此時巴黎能給予他的,只有漠然,甚至鄙夷。
記德為他食言失望,「不是說好了......?」
王爾德把自己手放在記德手上,卑微的說,「請不要對一個敗落的人動怒。」
對於自己的失誤,王爾德這樣歸納,「都說我太過鶴立獨行,而我之毀滅非鶴立獨行所致,卻是特異不夠。我一生最為可恥,可鄙,無以饒恕的作為,就是允許自己尋求上流社會庇護。」
但王爾德的悲劇不是「特異不夠」,而是他的隨性從根本上就不純粹。一個做不到錦衣夜行的人,其我行我素無論多麼極端,多麼精緻,仍不過是吸引眼球的噱頭。在那樣社會環境下,他並不刻意掩飾與美少年交好,然而私下書信里卻稱這種生活方式「傷風敗俗」。那麼他對昆斯波利侯爵的起訴,以及此後不顧入獄之危,毅然回國面對後者的反訴,是向反人性的陳腐保守觀念宣戰,還是借嘲弄維多利亞時代的刻板虛偽,顯示自己威懾之強大,不受遊戲規則之約束,甚或記德所言的「嘩眾取寵」?不管怎樣,王爾德的敗落,固然離不開上流社會的背叛,但也不能排除一代才人的自我膨脹。
如此議論王爾德,並不貶低他在文學藝術上的輝煌,而是指出這些天才,偉人,和我們普通人一樣,作為社會性動物,也需要得到外界認同,認可,需要在他人眼中確認自己的存在價值,只是我們的心理需求不如他們強烈,無止境,因此我們的生活也不像他們那樣轟轟烈烈,登峰造極。
王爾德於1897年出獄,1900年離世,享年46歲。那一年記德29歲,參照書信和日記,分別在1901年和1905年寫下細膩精到的回憶,於1910年出版為《緬懷王爾德》** 。整冊不足百頁,情感至深。
*《紅袍男》,The Man In The Red Coat,Julian Barnes,2019
**《緬懷王爾德》,Oscar Wilde: Reminiscences, Andre Gide, 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