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尖
那時候我們還住在萬華菜市場豬肉攤旁拐進去,只能容納一個人行走的巷弄深處的木造建築。二○○八年。我們還沒開始把上班族薪水變成CD和書,只擁有一般大學生能負擔的一丁點收藏;在網路還不發達的年代,意思就是我們無知至極。透明雜誌還在活動。社群網站(至少在台灣)還不存在,在批踢踢看洪申豪談到動畫、漫畫、niconico感到非常稀奇──不是因為我們有什麼刻板的想像,而是當時次文化壁壘分明、網路使用者也公私分明,樂團人那些非關音樂的閒聊通常是留給自己人的,留給線下真實世界的,網路上的公開版面主要是供樂團們宣傳專輯、表演,以及在樂團簡介那欄告訴大家他們「樂風不受限,無法被定義」。
五十嵐大介《魔女》、《海獸之子》的台版還沒出,只有舊版《故事說不停》。松本大洋絕版滿十年。淺野一二○《晚安,布布》出到第三集,然後停了一年。書越來越不賣,租書店也越來越少,動畫帶漫畫(和週邊)銷量這件事對台灣傳統漫畫出版社而越來越重要,不在主流御宅敘事框架之下的漫畫想必漸漸成為他們的燙手山芋。
那時候的某一天,老B帶了一個名字回來:丸尾末廣。說是樂團朋友推薦給他的。我們用看動畫(《CLANNAD》、《ef》、《俗・絕望先生》、《ARIA》、《TIGER×DRAGON》……)的那台電腦找到了一個上傳整本《薔薇色怪物》的無名小站相簿;不知那時候是不是剛好租了植芝理一的《謎狐怪童》回家,我們好像緊接著搜尋了「逆柱意味裂」(因為植芝理一在漫畫中的閒聊單元表示受到他的影響);已經在進口書店上班的老B可以看到日本的每月新書表,她想起一家叫青林工藝舍的出版社,我們也接著搜尋──印象中,跳出來的圖片主要是中國豆瓣那邊的資料,也不算多,但已夠我們下結論:找到賊窟了!無謂的壁壘崩塌了。果然,小說或電影可以處理的主題、可以運用的風格,怎麼會有放不進漫畫的道理。表現形式是中性的,不可能帶有什麼先天限制。在那一刻,這屋子裡我們喜歡的所有事物正式融合在一起了,漫畫不再需要攀在後窗探頭探腦。那大概是聽洪申豪提及御宅文化的感受放大千倍規模的爽快,以及寬慰。看來往後不用擔心漫畫看到膩了,我心想。
然而老B並不只是想要挖出這些東西,自己讀個痛快。發展進程不同,現在的政經、社會條件也已不同,因此你不可能坐等台灣像日本六、七、八○年代那樣自然而然長出各種類型的漫畫,同時養出這些漫畫的讀者。環境條件並不存在。於是你想,起碼把這些書擺出來給大家讀。這就是二○一三年Mangasick的出發點。
在中譯本稀少、我們也不願化身字幕組的情況下,頭一、二年我們的功能大概可以歸結為以下事實的傳達:漫畫可以使用各種非典型的畫風,只要它符合作者的表現需求。讓讀者以消費插畫或繪畫的方式消費另類漫畫──雖然無法使大家完全沉浸到作品之中,掌握所有精髓,但至少我們聚集了一批好奇的讀者,當中也包含了一些想要琢磨原創性的漫畫創作者。無可否認的是,從外頭看,那終究接近一個沒什麼施力點的孤絕狀態。然而在檯面下,各種摸索已在進行。
一四年辦完駕籠真太郎的台灣個展後,我們首度造訪青林工藝舍,正式和對方展開往來。當年,我們深信這些漫畫不可能有台灣的商業出版社青睞,不斷妄想Mangasick可能的切入點,其中一個便是合輯。精選代表性的作品,使讀者大致掌握另類漫畫的多樣性,也方便他們尋找自己的閱讀方向。一個開闊的起點。於是見到總編手塚小姐後,我們立刻詢問獨立出版漫畫合輯的可能性,得到的回應是:歐美其實有很多出版社也是以獨立出版的印量和形式(意即不透過經銷商鋪貨到一般書店)出版青林工藝舍的漫畫,這是完全可行的。我們喜出望外,從出版社離職不久的我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不過開心歸開心,另一個事實也擺在眼前:這個任務的難度非常高。該選入誰的作品?他們的哪篇作品?獨立出版要怎麼做(我們一年多後才會出版第一本書《雞蛋籃--MURAI短篇漫畫自選集》)?最重要的,如何讓台灣讀者接納這些「與傳統認知的日漫脈絡斷裂」的作品?
我們的結論是花時間去打底,給自己時間,也給讀者時間。
於是我們先策劃了《USCA》台灣版,把一批畫風、題材、敘事手法都相對貼近台灣讀者,實際上活躍於日本商業漫畫界的年輕世代創作者介紹給大家。我們在一七年正式提出企劃,展開繁瑣的書信溝通,然後在隔年順利出版,舉辦展覽,也請了好幾位漫畫家來台舉辦簽名會。當時收錄作者中只有後藤雪子有台版發行,其他人都沒有,因此漫畫家們相當擔心簽名會乏人問津,結果一開場人潮便擠爆店內,漫畫家們幾乎從頭簽到尾,總編森敬太簡直不敢置信。後來漫畫合輯也順利完售絕版,給了我們翻譯引進更另類、更早期作品的信心。
不過這次的《漫漶》終究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工程。癥結之一在於:青林工藝舍在精神上是另類漫畫雜誌《GARO》的延續,但擁有《GARO》的青林堂和工藝舍是兩間不同的公司,而且某些曾在青林堂出版單行本的漫畫絕版後,又被其他公司重新出版了,版權管理者八成已不相同。儘管工藝舍總編好心表示願意幫我們代為洽詢「特別收錄」非工藝舍作品的可能性,但這些「破例」該有多少比例?又該選誰進來呢?這使原本就存在的大哉問「該選誰/選他哪篇」變得更為複雜。
於是這整個計畫拖得非常長。我們原本以為它不外乎會像《USCA》台灣版,投入個一年多的時間就能了結。結果實際上的時程約如下:一七年夏天正式表明製作合輯的意願;一九年冬天提出企畫書──預定在隔年八月出版,但尚未告知欲收錄作品;二○年初疫情爆發,觀望一陣後,我們在四月提出最終版企畫書,但自知時程緊迫,可能已無法於八月出版,果然,工藝舍表明大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處於危機狀態,我們提議直接延期一年出書,但也即刻展開瑣碎的確認與溝通(這個作者不想收這篇、那篇請直接連絡該作者經紀人、這個作者須另外簽約等等);二一年,輪到我們有了變數,籌備「衛星」佔去大量時間,同時台灣本土疫情正式爆發,我們先是將出版時間延至二二年初,接著再延到二二年秋天,定案。
(未完,全文收錄於《漫漶》附錄別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