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談《黑豹2：瓦干達萬歲》中納摩的身世──從南歐的亞特蘭提斯到中美的馬雅神話

《黑豹2：瓦干達萬歲》（Black Panther: Wakanda Forever, 2022）是《黑豹》（Black Panther, 2018）的續集，同樣由黑人導演瑞安·庫格勒（Ryan Coogler）所執導，是漫威宇宙的第 30 部電影，也是漫威宇宙第四階段的最後一部電影。

由於在 2020 年，飾演「黑豹」帝查拉（T'Challa）的查德威克．鮑斯曼（Chadwick Boseman）因病不幸離世，使得《黑豹2》的整體故事必須重新改寫。黑豹在漫威系列電影是首位黑人英雄，再者，鮑斯曼也完美詮釋繼承瓦干達王位的帝查拉，一位精神高尚且勇敢負責的黑人國王。於是，在《黑豹2》，帝查拉不再由其他任何演員取代，而是由一場聖重莊嚴的國王葬禮，緬懷這位在真實世界已經離世的優秀演員。

雖然瓦干達人的宇宙觀並不認為人的肉體死亡即是生命的消逝，甚至認為死後的世界才是另一個生命的全然開始（這套觀念解釋於《黑豹》第一集，當時帝查拉飲入心型草藥進入祖靈平原並與祖靈對話，除了對生命有新的認識，也明白成為一位國王該有的精神與責任），但由於帝查拉的妹妹、瓦干達公主舒莉（Suri，莉蒂西亞．萊特 Letitia Wright 飾演）是位先進科學家，深信科學，對於死後的世界沒有特別信仰，於是在帝查拉離世之後哀傷消極，幾乎難以跨出憂傷。

結果，就在皇家護衛長奧科耶要前往美國找尋一位科學家時，舒莉淘氣跟上，展開一場公主失蹤記與一連串的冒險、奇遇與征戰。

假若《黑豹》是部關於帝查拉如何在父親死後，逐漸了解自我與意識到自我責任的「瓦干達國王養成記」，《黑豹2》就是關於公主舒莉在歷經兄長、母親相繼死去之後，如何調整觀念、思想與心態，認識自我與意識到責任，最終成為能夠帶領黑人帝國的領袖養成。

不過，在《黑豹2》，我們不僅看到一位非洲王國女英雄的成長，同時也認識另一位美洲王國的國王成長歷史：塔洛坎（Talokan）的納摩（Namor, 泰諾克．梅嘉 Tenoch Mejía 飾演）。

《黑豹》電影中的瓦干達位於非洲中部（今日的肯亞、烏干達、南蘇丹一帶），代表黑色人種。電影中的塔洛坎王國則是始於中美洲的馬雅帝國（今日整個猶加敦半島與部分墨西哥），他們是在西班牙於大航海時期入侵之後，遷移至大西洋海中的美洲原住民，原本應該是紅種人，卻在飲入含有汎合金（vibranium）的植物液體之後，變種為藍色皮膚人種，居住於海洋並掌控海洋。

在《黑豹2》，無論瓦干達或是塔洛坎，都擁有來自星際的金屬汎合金，並且都發展出地球上的最高科技。但是，他們都無法信任歐美諸國，因為他們都曾經遭受殖民國的侵害，認為一旦讓歐洲或美國人獲得汎合金技術，將會使得新科技被濫用，進而使得世界陷入險境。於是，無論是瓦干達或是塔洛坎人，都將自己視為保護外星科技汎合金的地球代理人。

兩個異色人種的帝國，也都刻意將自己隱藏在世界之外，不願意讓殖民國（歐美）接近，甚至根本不願意讓世界知道他們的存在（塔洛坎），他們抗拒（resist），因為憎恨曾經被侵略、被殖民與甚至被滅族的歷史。由此，我們也可以窺見漫威刻意改編原本是亞特蘭提斯的納摩成為馬雅原住民的用意──透過兩個曾經受到歐美殖民主義侵害的帝國，還原殖民者的貪婪面貌，並重新將曾經被消音與被掩埋的文化與傳統，藉著《黑豹》系列故事，重述再現，並且透過漫威宇宙的傳播力量，傳送至世界，也傳遞給年輕人。

納摩在 1939 年四月的第一期《電影連環畫週刊》（Motion Picture Funnies Weekly）出現，母親是海底的亞特蘭提斯公主，父親則是一位美國船長。原本在漫畫中，因為異族通婚而產下的納摩，並無如亞特蘭提斯人一般的藍皮膚，而是人類的膚色。於是當公主帶著納摩回到海中城邦時，這位有著王族血統的男孩，不僅不受歡迎，還遭受亞特蘭提斯人的鄙視，使得公主母親不得不帶著納摩躲入貧民窟，並且在妹妹出生之後，舉家搬到紐約，混居於人類世界。

在此，漫畫版本中的納摩仍屬於亞利安人的代表，而非受殖民的弱勢族裔。亞特蘭提斯這個神秘的古城，最早出現在柏拉圖的《對話論》，當時的亞特蘭提斯並非海底古城，而是一個位於大西洋中間的科技強國，國力、軍力、文化藝術等等，都遠遠優於歐亞任何國家，是個相對於雅典城邦的殘暴帝國。雅典在柏拉圖的故事中，是個民主成熟的「理想國」，但是高科技強國亞特蘭提斯，雖然有強大的軍事與統領，卻因為道德與智慧不足，運用科技不當，遭受宙斯嚴懲，有日，地震與洪水忽然來襲，亞特蘭提斯瞬間沉入海底，就此成為歷史與神話。

由《對話論》的故事敘述，以及就地理位置來判斷，亞特蘭提斯的居民，應該仍屬歐亞大陸的亞利安人。

或者你會想說，可是漫威漫畫中的亞特蘭提斯，不是來自大西洋，而是南極洲呀？是的，確實在《電影連環畫週刊》，納摩的父親就是由美國來到南極洲，進行浮冰探鑽，才認識來自海底下的亞特蘭提斯公主。當然，神秘古城亞特蘭提斯位於南極的說法也非空穴來風，以《上帝的指紋》聞名的考古學家葛瑞姆．漢卡克（Graham Hancock），就堅信亞特蘭提斯位於南極洲，並且提出他的研究證明。

此外，19 世紀中期也有部分考古學家，出於民族偏見，曾經提出另一種今日已經不再被信任的說法──亞特蘭提斯應該就是中美洲的古馬雅文明城邦。會把亞特蘭提斯假設位於中美洲的猶加敦半島一帶，是因為當歐洲考古學家來到中美洲時，眼見壯觀的建築物殘餘，盤旋整個山頭，驚訝不已，深深認為他們來到中美洲所見的原住民科技簡陋、生活原始，根本無能建造一座壯麗先進的山城，於是直接假設這些建築物肯定來自其他高科技民族。此外，又參考聖經描述的古文明歷史、柏拉圖的亞特蘭提斯傳說，以及其他假設推斷，於是會有亞特蘭提斯應該是馬雅文明的假說。

電影《黑豹2》徹底大改漫畫版本的納摩，完全除去他與亞特蘭提斯神話的關聯，而將納摩根植於馬雅文化，化身為中美洲原住民傳統的象徵人物。甚且，飾演納摩的泰諾克．梅嘉就是位墨西哥人，也有部分阿茲特克原住民的血統。

《黑豹2》重新詮釋的納摩，是位身歷四百多年的長壽變種人，生於 16 世紀西班牙入侵中美洲的大航海時代。16 世紀初，西班牙人來到中美洲，發現阿茲特克與印加帝國，以船堅炮利，加上無心插柳隨身帶來的天花病毒，輕易降服所有原住民，並且佔領一塊全新土地。

納摩的祖先，就是受到西班牙人侵略的民族（馬雅人），就在即將被西班牙人殲滅之際，來自神靈的啟發，讓他們喝下含有汎合金的藥草飲，於是身體開始產生巨變，不僅膚色轉藍，還長出鰓，可以生活於水底下，在長老的帶領下整族移居海中。

恰巧，其中有位懷孕中的母親，不僅自己喝下汎合金藥飲，肚子中的孩子也受影響，最後產下一位體質變異的藍種超人──具有腳踝翅膀與尖耳神力的納摩。

《黑豹2》透過納摩的名號與象徵，徹底改變納摩的出身與神話，將亞特蘭提斯的漫畫版連根拔起，重新根植於中美洲的馬雅文明。

首先，雖然納摩的族人尊稱這位超人為庫庫爾坎（K'uk'ulkan），但「納摩」之名其實是來自於西班牙人，是一個源自異族仇恨的命名。雖然納摩是位長壽超人，幾乎是個不死之身（但是仍有致命弱點），他的母親卻仍是凡人身體。在納摩的母親去世之後，念在其母親仍舊懷念土地，於是納摩抱著母親回到家鄉的海邊，準備埋葬。與此同時，他眼見西班牙人對族人的奴役，非常憤怒，於是以其超人之力，毀滅當地的西班牙人，同時也被一位西班牙傳教士斥責為「沒有愛的撒旦之子」，其中的「沒有愛（sin amor）」，在「n」與「a」的連音之下，就發音為「納」，而納摩之意，就是「沒有愛」與無情。

當然，「沒有愛」的名字，完全是歐洲人視角。在歐洲天主教傳教士看來，他們是以上帝之名來到原始部落，先是鎮壓屠殺，再說以愛感化，認為歐洲高等文明必須散播天主之愛於異教之地。結果，就在歐洲文明自稱正義與愛，奴役美洲原住民時，來自馬雅文明的藍皮膚遺族，燒毀天主教建立起的新部落。

因為西班牙人與美洲原住民雙方，立場鮮明敵視、各不相容，並且沒有溝通與通融的空間，於是雙方之間只剩下仇恨。在憤怒與仇恨之下，納摩毀掉西班牙人，在憤怒與仇恨之下，西班牙人只能詛咒藍皮膚異族人為「沒有愛的撒旦之子（納摩）」。

納摩在馬雅人的眼中，則是一個神的化身，也就是庫庫爾坎，名字源於猶加敦馬雅的羽蛇神，是一個長滿鳥類羽毛的蛇神，能夠飛天也能入海，力大無窮，還能連結太陽與大地。也有另一說法，認為羽蛇神也是預知之神，能夠引領人類意識進入預知的靈界，連結人類與神靈。

此外，納摩在海底建立的王國名為塔洛坎（Talokan），此名源自於墨西哥神話（阿茲特克神話）中的 Tlālōcān，一座由雨神（Tlāloc）所掌管的城市。雨神是個豐饒之神，既能興起大風大浪，也能貫注雨水豐饒大地，於是，雨神也有滋潤生命、給予生命之意。

在阿茲特克文化，塔洛坎神在不同的時代與族群有不同意思，既是掌管天界之神，也有統領地界之意。其中有一說法是，塔洛坎城是個宛若天堂的幸福之地，氣候宜人、四季如春，俯拾皆是鮮花果實。在阿茲特克的宇宙觀，天界有十三層，地界有九層，塔洛坎神所掌管的塔洛坎城，就位於最高的第十三層天堂。

也有另一說法，天界中的塔洛坎城，是那些因為水難而死的靈魂的歸處，無論是因為洪水、溺水、或是雷電所致而失去生命，他們會在塔洛坎城獲得慰藉與希望，為來世再作準備。換句話說，塔洛坎在墨西哥傳統文化裡，與「水」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無論是因為雨神的象徵，或是水的天界之意。

我很喜歡《黑豹2》將納摩從南歐的亞特蘭提斯文化，移植到中美洲的馬雅文化，這是漫威系列電影的文化進步，將歐美中心的英雄文化，帶入曾經是弱勢族群的異族文化。於是，當我們在認識非洲的瓦干達帝國與海洋中的塔洛坎帝國，認識黑豹來由與納摩身世的同時，也必須認識非洲與中美洲文化，透過電影畫面上的圖騰與手勢（納摩族人的手勢也是阿茲特克文化），更深切地意識到這些幾乎遺失的文明與歷史，也開啟我們進入這些失落文明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