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何處為家

2022/11/3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美國夢的層層糖衣底下,含著含著,像是迷幻藥般,明知沈迷傷身,卻抽離不開,直到被尖銳菱角的現實刺得滿口鮮血。
越南裔美籍詩人王鷗行(Ocean Vuong)所寫的《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為半自傳體小說,一封寫給不識字母親的信,乘著海鷗的羽翼穿越海洋、漂過國界,將思念帶回魂牽夢繫的家。整本小說的結構以蒙太奇的手法拼寫而成,破裂的敘事描繪出這整個越南移民家庭──外婆蘭、母親玫瑰和主角小狗。
小狗一家三代移民和美國緊緊綁在一起,蘭一出生便是無名,被父母喚做「老七」,為了逃離十七歲被安排的失敗婚姻,她逃出家門回到老家,而母親從門縫裡塞給她一對珍珠耳環,並對她說:「妳應該知道拋棄丈夫的女人就像收成裡的爛穀。妳該知道啊。」,這句話從此不斷迴盪,在她為了生存而成為性工作者時殘響,更成為晚年回憶時冒出回音。之後她懷上玫瑰,而父親是不知名的美國海軍。隨後她在酒吧和保羅相戀,這成了蘭和玫瑰逃離越南前往美國的契機,就像遷徙中的帝王斑蝶,一次煽動一翅,途中不斷消亡,但為了下一代存活下去,承受著永恆的離去,不計一切向南遷。
每一段故事都有一個動物作為代表,就好比玫瑰的投射是猴子。在猴年出生的她因為混血的緣故,膚色在越南人之中顯白,被鄰居小孩試著以湯匙刮去白色,或著塗上牛糞和減去紅棕色的頭髮,彷彿膚色是可以被抹去的錯誤。來到美國以後,她的白可以充作白人,導致店員問起小狗是否為她所領養。玫瑰一開口便揭露了真實身分,夾帶的越南成分讓她無法成為美國人,也讓她因此隱形,玫瑰就像猴子,再怎麼模仿也無法成為人類。而書中也寫了越南人食猴腦,獼猴的記憶隨著吞食化入男人的血液,而記憶就像語言,口中吞吐英語能成為美國的一份子,然而再怎麼流利,卻無法令人忽略其他諸多因素,外表、觀念、文化等等,美國終究無法成為一個家。
蘭和蝴蝶初到美國,面對的課題除了膚色,還有低薪勞工命運,玫瑰一生都在沙龍當美甲師,背痛和長期吸入化學物質啃蝕著她的身體,但即使討厭這個工作,她仍別無選擇繼續做下去,因為這是她最靠近美國夢的時候,碰觸到那些中產階級的手,想著哪天能夠擠身於他們之間,但仍舊無法逃離低層社會的箝制,深陷現狀的無力感轉化成憤怒,混合著經歷越戰的壓力創傷症候群,炸藥和戰爭的幻影如鬼魅般不斷糾纏,她將所有無能為力發洩在小狗身上。透過作者的文字,我們看到玫瑰內心其實十分無助,教堂裡小狗和玫瑰在一群激動的信徒中做禮拜,小狗第一次聽到玫瑰對著天使以越南語說話,仔細一聽竟是向那個未曾謀面的親生父親祈禱著將她接離這個地方,這些話語混雜在吶喊的信眾裡,聽起來是如此心酸。
在苦澀的日常裡,仍能瞥見些微的溫馨時光,小狗打電話去鐘廠為母親減班;代替母親訂購內衣褲,而客服小姐知道了原因後便常常免去運費;為失去一隻腳的客戶按摩幻肢,這些時刻以簡樸的文字呈現,不需要過多的綴飾,就像作者所寫:「有時,我們言語不多且間歇過久,甚至消失。當舌頭失敗,手雖受皮膚與軟骨隔離,或許可以成為第三種語言。」,我們了解小狗離不開家暴者母親的身邊、了解生活再怎麼困苦也出不了美國的原因,正是這些微小的時刻成為生活中的救贖。
從暴力中倖存的小狗,雖然痛苦卻理解母親暴力中背後的創傷,所以他留下來。他長大以後為了家計到煙草農場打工,工人是一群西班牙人,他潛入底層服務業,學會將抱歉掛在口中,因為這是他們的貨幣,「它不再僅是道歉,而是堅持,提醒對方:我在這兒,就在這兒,就在你的下面。這是放低自己的姿態,直到顧客覺得自己什麼都對、優越、慈善。」小狗口中隨時含著「羅先多」,西班牙語的抱歉已成為他名字的一部分。
在打工時他遇見崔佛,是少數看見他的人,少數看穿他隱形面貌的人,與崔佛相識到相戀的過程中,交叉著因為沒收拾好玩具被母親暴打以及母親打到顏面骨折的片段,他在崔佛身上找到熟悉的被摧毀之感,無論是慾望渴求還是情感依靠,都讓他尋到了不曾體驗過的歸屬感,這是他與暴力共存的倖存方法。
文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問題呼之欲出,像是崔佛不斷咒罵著可口可樂卻擁戴雪碧,但其實這兩種飲料都來自同一家公司,「不管你是誰、你愛什麼、你的立場如何,到頭來,都是可口可樂。」到頭來能夠驅動他們生活的是資本主義,而讓他們活得如此不堪的也是資本主義。
第三部中描寫的是死亡,小狗進城讀書,崔佛則留在鄉間,然而序幕是從參加崔佛的葬禮開始。毒品、資本主義喊心理疾病將他們的社區挖得坑坑洞洞,而崔佛淪陷其中,服用的疼始康定本來是給癌症患者止痛的,卻被包裝成廣泛處方來解決各種疼痛,富豪因為他者哀傷賺進大把鈔票,直到榨乾這些傷者為止。當小狗聽聞崔佛的死訊時,他形容錐心的悲傷:「我碎成兩半。我在座位上,腦海中只有「碎成兩半」,失去一個人怎能讓存活者變成更多,一變成二。」
當小狗企圖向母親出櫃,母親則回以餵之秘密,告訴他一段深藏已久的墮胎往事,四個月大的胎兒像木瓜籽般刮去,他們互相對雙方透露那個不為人知的我,揭露祕密的同時卻也狠狠刺傷對方,在玫瑰的心裡,知道兒子是同志後的震驚和傷害,並不亞於她被要求墮胎的創傷。
第二個死亡是外婆蘭的癌末,她們一家回到西貢為蘭舉辦喪禮,看到一整個鮮明的夜晚,有小販叫賣和孩童嬉鬧,新鮮水果和各式各樣的甜點被人們傳遞著,和美國是如此不同。而小狗從小就被母親說你可是個越南人,但大多數時間在美國的他早已對童年的越南失去印象,此時在他心中所謂的「家」模糊不清,長期生活的美國是他的家,但越南是他的誕生地,兩處都可以比擬為家,卻都有著疏離感,被兩地排擠的小狗,究竟何以為家?
近幾年來移民議題的相關作品逐漸被重視,尤其是在美國生活的亞裔,從這些作品裡,我們都能看到亞裔尋求根源或適應文化的焦慮,例如《菜鳥新移民》中時不時會出現為甚麼要搬家的爭執;《瘋狂亞洲富豪》則展現亞洲移民和亞洲人的價值觀差異;《媽的多重宇宙》訴說在美國夢汲汲營營了許久,逐漸匯流而逝的家庭紛爭。這些作品的結局總是有個和解,但在《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裡尋求的並非故事的了結,而是在倖存之中,一而再、再而三面對生活中的缺陷,最後活成最燦爛的一瞬間。
書中展現語言的延展性,在引用文學作品和雅俗詞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格,並蘊含著極高的詩意,作者明知母親不識字卻仍然書寫一封信,透過書寫過程保存對母親的感念,「我的筆滑過空白的紙,試圖讓筆下自呈生命,而非重重阻礙,但是書寫就是阻礙。書寫的過程裡,我保存了妳,卻也同時改變並潤飾了妳。」在語言和創作的交疊中,王鷗行透過寫作,永遠保存母親在他心中的面貌。
Brina
Brina
非普通讀者,偶爾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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