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年齡的人相比,我總是屬於相對「晚熟」的。
並不是指身心想法的晚熟,而是一種「生活能力」的慢半拍。當朋友們都懂得如何搭公車、看站牌路線的時候,我還在依賴父母接送,等到我開始一個人能把大眾運輸摸透,身邊的人卻已經開始自己騎著機車到處奔走。
秉持這樣晚熟的特質,我一直到大學畢業那年,都還是停留在「無行為能力」的狀態。
我想可能在更多的時間裡,我的晚熟或者稱之「生活能力的缺失」主要還是歸根於我本身特別固步自封的個性。我總是抗拒任何變化出現在我的日常裡,比如早上的公車誤點,比如平時習慣點的餐食突然未供應,比如晴朗間下起雨的窗台,或者老師臨時取消的考試等等,凡是我心中已然認定「要」發生的事情,一旦跟現實出現了落差,我就會感覺到特別不安和恐慌。
那種不安的粗糙是趨近不存在的存在,它們特別微小,卻又踏踏實實地磨刮著你的大腦,像耳邊不停游離卻不吸血的蚊子,並未製造出實體的傷害,可卻永遠縈繞在你周圍,無窮無盡、沒完沒了。
二十四歲的年末,已然是一個大人的年紀,但回望著此刻自己的所有,依舊感覺像是初出茅廬的孩子,除了時間、一貧如洗,可如今就連時間都將不再站在我這邊,我成了過老的嬰孩,無法正大光明仰賴父母,也不夠資格單槍匹馬面對世界的重量。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哭了好久好長,像親手把所有身體裡的器官都揉碎一樣,帶著對自我的厭棄和不甘,矛盾、崩裂,隔天我的眼睛腫得比卡通畫得還荒唐。
我一直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去學騎機車,更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自己騎著車出門。
從十八歲開始,當所有同學都在過完生日的那天爭先恐後想去考駕照想騎車上路時,我一直感覺那是與我無關的事。即便上了大學,置身在所有周圍人都是機車一族的時候,我也始終認定那是對我來說特別遙遠的身份。我享受步行的緩慢,喜歡那種貨真價實的前進感,和人生相仿,每一場抵達都源於我們默默耕耘的步伐,我喜歡這樣。
然而就在這個二十四歲的冬天,我去考了機車駕照並順利通過上路了。
我騎著那台二手的藍色摩托車,我偷偷幫她取了一個「藍寶Jenny」的名字,但又怕別人知道,所以永遠只叫的出口「阿藍」這個小名。我騎著阿藍把所有我的待辦事項完成以後,回家的路上我輕輕加快了油門,一點點入冬的台南還沒有特別駭人的冷風,街道上的涼意更像是自溽暑裡掙脫的釋然,我感覺我正擁有著「自由」。
站在即將踏足二十五歲的轉捩點面前,那條分線和我愈來愈靠近,我頻頻回望從前的軌跡,試著把自己一路走來的日夜都重新經歷一回,記憶有限,遺忘有時候跑在它跟前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可生命依然安分守己地咀嚼著所有發生,食髓知味。
不曉得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一處「晚熟」的部分,一個你從前從未幻想過的遠方赫然就根長在你腳下,那些過去看來很模糊的明天偶然間卻成了你肩並肩的日月。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更渴望平淡度日的人類,穩定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沒有轟轟烈烈的成長,理所當然不追求浩浩蕩蕩的盼望,我曾經以為我是沒有夢想的軀體,活在人間走馬看花、然後死去,和所有人都沒有兩樣。
可後來我畢了業離開家,因為工作換過一座座城市不一樣的景象,跳脫所有兒時對自我憧憬的嚮往,然後是現在,為著理想和夢在現實社會裡載浮載沉的模樣,自己開工作室自己照顧自己,不固定的日常、不規律的奔忙,所有的改變全都來得後知後覺,可我此刻卻驚覺自己從未感到討厭。
就像是考駕照的這件事吧!它並不取決於我「渴望改變」而執行,也許就是某一天太陽很大,走在路上的時間於是顯得過長,我清楚分明地感覺到汗水正在分解我的形狀,所以暗自納悶如果我會騎車就好了。
至少有風會經過身旁。
才發現人生裡有太多太多不明所以的轉變,它們可能來自失去、來自挫折、來自離別,卻也有可能沒有任何緣來有自的動機。
我想,改變或者變化的這件事對我來說某種程度上總使我感到悲傷,如同班雅明對城市更新的體悟,他說,所有的進步都踏在毀滅之上。而我念舊,我對既有的時光擁有過大的需求,於是害怕。害怕我一旦變了就會永久走不回此刻的這座塔樓,害怕一旦我不一樣了就會完全忘記自己曾經深愛過的所有,所以總是太努力想為過去爭取一些停留的空間,彷彿這樣失去就不會找上門來而我還有機會練習道別。我還可以多看幾眼那些我捨不得過去的從前。
可或許,記得與遺忘並沒有太大的階級分別,他們只不過演算了部分的記憶,卻並不等同於我們的曾經,所有發生過的仍然發生了,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一樣永駐在這趟人生軌跡裡了,記得無法使從前變得輝煌,遺忘也做不到讓那些珍貴的東西從此消失殆盡,那麼我又為何要對變化產生恐懼?
繞進回家的巷子,我順暢地滑行進地下室,熟悉的鐵捲門照樣發出升降的噪音,我也已在後座聽過千百萬遍。
可今天,它顯得像是動聽的歡迎光臨。
我擁有了另一種蹅踏在生活裡的方式,可我也還是我自己。
如同所有滿城風雨的變化,每一片因某種原因而被刨剝的自我,也都還是我的所有,在變與不變裡頭,微觀的不同或許只是象徵了成長路徑的豐厚,而宏觀的我,無論如何、都還是我。
風經過,將一片青春帶走。
晚熟的果子,在冬天落下了枝頭。
寫於2022 12.07 晚上1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