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六）

妳拿起一本書，封面寫著的文字看起來跟象形文字很像。妳問月這是什麼書，她說這是語言書，是她們的母語。她教了妳一些單字，而妳發現與中文最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雖然有關於男性的詞彙，但是並不多。譬如有幾個字在中文是女字旁，但在這裡變成了男字旁，男疾男戶，男干詐，男兼疑。妳很好奇問她為什麼，妳跟她講解這跟中文的不同。妳甚至是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原來這些不好的詞彙都是用女字旁。可是為什麼呢？明明這些情緒、行為，應該是不分性別都會有的吧？為什麼不是人字旁而是女字旁呢？而為什麼形容男生的字，譬如他，譬如你，都是人字旁呢？好像預設了人就是男人，而女人是另外需要標誌出來的東西。另外一件事情，也讓妳覺得很驚奇，她們的文字居然完全沒有辱罵女性的詞彙。

坦白說，妳以前也很愛罵姦恁娘，也會罵膣屄，那些英文的髒話妳也都學會了不少。妳一開始也只是覺得這樣耍狠好像很酷就跟著罵了，長大才知道這些都是羞辱女人的語言。威脅別人要性侵她們的媽媽，到底是什麼罵人方式呢？而且台語膣屄明明原本是在講女人的陰部，怎麼就變成了羞辱人的字眼呢？最弔詭的詞大概就是son of a bitch了吧，居然沒有詞彙可以用來罵男人，還得先罵他的媽媽是婊子來借此羞辱他。後來中國的文化再次侵略台灣，女人都變成了鑑婊達人。什麼樣的女人是綠茶婊，什麼樣的女人是烏龍茶婊。然後，好多女人都好氣，不知道為什麼男人都看不出來誰才是真正的婊子呢。但是到底什麼樣的女生是婊子呢？又是誰定義什麼才是婊子呢？最後發現所有的女人都是婊子，這裡就像是一個佈滿地雷的戰場。給很多男人上的是婊子，不給男人上的也是婊子。喜歡有錢的是拜金的婊子，喜歡窮人的是下賤的婊子。落落大方是婊子，小心謹慎也是婊子。而在女人互相罵對方婊子的時候，男人在做什麼呢？以往這些問題，妳大概是不會多想的，反正大家都這樣，所以妳也就跟著這樣。也許是現在時間空出來了，也許是妳已經離開那個環境了。妳好像真的能跳脫出來看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圖書館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就到了中午。居然又到了用餐時間，妳摸摸肚子，逐漸覺得餓了。月問妳中午想吃些什麼料理？妳說想知道這裡平常的料理是什麼。她帶妳來到廚房的時候，已經有些姊妹在裡面準備了。月跟她們打招呼，她們也跟妳點頭致意。妳的笑容看起來有點靦腆，接著不由自主得往月的身後站去。雖然才來一天，但妳已經覺得對月非常熟悉了，下意識就想要依賴她。妳聞到了很熟悉的味道，問她現在在煮些什麼。月向妳介紹她們的香料飯，是這裡常見的料理，妳覺得味道聞起來很像咖喱，但味道好像多了更多層次。月說了很多辛香料跟植物的名字，妳只聽得懂幾個而已。只記得她說，這是她們驅寒保暖的方法之一。而島上的姊妹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有數百人。於是現在的場景就跟餐廳的廚房一樣忙碌，要準備的餐點可不少呢。

妳看著幾個女人搗弄大甕中的咖喱，就好像在熬煮魔藥一樣。想到這裡，妳笑了出來，而這是妳到這之後的第一個笑容。不是基於禮貌，也沒有帶著無奈。月問妳在笑什麼？妳面對她清澈的雙眼，只覺得自己無法在她面前說出任何謊言。妳說妳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這個煮飯的樣子，很像是女巫在熬煮魔藥。但是妳的意思絕對不是在說她們是壞人，因為大家都對妳很友善。月問妳，為什麼女巫對妳來說是壞人的意思呢？妳跟她說了幾個童話故事，從睡美人到白雪公主，從長髮公主到小美人魚。女巫的形象在地球上就是這樣啊，是魔力強大也是心機惡毒的。月說，她們這裡也有女巫，而的確她們也有強大的魔力。不過，她們是島上的醫師。她們幾乎什麼都可以治療，從心理到身體，從受傷到疾病，雖然這裡的女人也不太容易有疾病就是了。等回去的時候到了，受到母神感召前往另一個世界，她們也不會有所留戀。因為她們知道離開，只是新的開始。

妳這時候發現一件事情，在女人島上，她們雖然果決，但不失溫柔。她們崇尚力量，但並不殘暴。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剛柔並濟嗎？但這種概念的本身，難道不是很矛盾的嗎？據男人聲稱，他們本來就有著獸性的衝動，所以女人要自己保護好自己。與此同時，男人又是如此崇尚男子氣概，於是男性暴力縱橫在人類歷史之間，但仍然沒有人責備男性。把這一切當作好像是一個艱澀又無解的數學題目，但明明答案如此顯而易見。然而地球上的女人，如果是強大的，不論如何受人景仰，那背後總是帶著貶義。不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的對立嗎？公主只能是柔弱的、被動的，而主動又強大的女巫，只能是壞人的角色。不過現在這個時代，好像不管當公主，或是女巫都沒有什麼好處。現在的公主也用來罵嬌貴的女生，甚至還有女人拿去罵男人，也有男人自稱有公主病。女巫的地位大概一直都是一樣的，從以前被放在木棍上用火燒，到現在則有各種方式懲罰壞女人。唯一不變的就是，男人一樣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就在妳們的談話當中，午餐也漸漸準備好了。妳跟她們一起將甕推出廚房，往飯廳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就很像學校的食堂那樣。妳自願擔起分發食物的責任，有多久沒有這樣了呢，好像國中的營養午餐一樣。妳覺得還滿好玩的，這種集體用餐的方式，有種莫名的歸屬感。其實在妳出社會以前，都是不敢自己一個人到外面吃飯的。不是約同學朋友或男友，就是盡量買回家吃。既然連吃飯都不敢了，就別說是看電影。對妳來說，孤獨是很困難的事情。雖然覺得社交生活很累人，但如果只有妳自己，妳又會覺得被全世界給拋棄了。寂寞這種感覺就像是長在妳身上的組織，妳總是覺得與世界格格不入，卻也沒有能力跟自己相處。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有一次妳跟好朋友約好了要去看電影，但是她跟男友先去看了。這種事情當然不是第一次發生，但那次的妳不知道為什麼再也無法忍耐，就直接衝去看那部妳想看的電影了。事情的確沒有妳想像的那麼恐怖，甚至妳漸漸愛上這種與自己相處的感覺，想去哪就去哪，說走就走。不需任何刺探，不需任何協調，不需要等待，不浪費時間。妳甚至連吃到飽的火鍋，都敢自己去了呢。是啊，妳本來就是內向的人，只是太害怕面對自己了，才總需要尋求外界對妳的專注。不過交了前男友之後，妳跟自己相處的能力好像又開始退化了。妳偶爾會覺得妳是不能沒有他的，分手後，妳還是會打給他，求他跟妳復合。但是顯然沒有誰是非得要誰的陪伴才能活下去的，想想自己如今被吸來這個地方，可謂是斷捨離得一次到位。

*姦恁娘=中文錯寫為幹你娘

*膣屄=台語中女性的生殖器，後被拿來罵人並錯寫成雞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