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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光化為花束:《小說家電影》

2022/12/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我認為絕對的自然並不存在,我也無意追求自然。我的導演風格只是剛好相對來說比較自然。」──洪常秀
  洪常秀執導的《小說家電影》敘述的是原本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寫作的小說家金俊熙,最終達成了一直想要「拍電影」的願望,過程既是日常生活的連番巧合,亦是創作靈感的摭拾與裁鎔,彷彿一切出自偶然,卻又必須極盡全力。導演藉由對話巧妙呈現角色當下的狀態,從社交應對到迸發真心來建構彼此的關係、性格與選擇。電影靈感源自導演洪常秀與金珉禧隨手錄下的日常影像,以模糊虛實的手法巧妙融入電影中,試圖在無意識捕捉的畫面與將靈感化為劇本、在具體依循與抽象發揮之間,呈顯「創作」的本質與形式──而這也是讓小說家最終找到將靈思具體呈現的方法。如果有過創作經驗,也對如何將「電影」與「日常」如何調合比例感到興趣,對這部電影應該會有很多體會與共鳴。

盡情漫步

  電影開場是小說家金俊熙(李慧英飾)走進書店,卻聽到裡面的聲音,應是書店老闆(徐永嬅飾)責備店員(朴美姬飾)總是「突然恍神」,她便走出去抽根菸,直到兩人前後出來招呼。小說家與老闆敘舊,問及老闆不再寫作的過往,後者對於久別失聯不無歉疚,但仍神色從容的述說過去離開首爾是因為對所有人際關係厭煩,現在則常常為居民辦聚會來打發時間;過去會在意別人的看法,現在則只看想看的書。接著她們進屋喝咖啡,聽聞店員過去亦已放棄演員的生活,現在在學手語,小說家便請她用手語比出「天還亮著,但很快會天黑。趁著天亮,盡情漫步吧。」這段話,並反覆學習。原本顯得沮喪、畏縮的店員,有了真切的笑容和精神;小說家則是繼續「盡情漫步」的人生。
  這段的三位女性,都經歷過不得不停步,審視自己的路段,儘管天還亮著,卻一時不知何去何從:書店老闆離開首爾與原本的人際圈,已經走到安頓自身的所在;店員放棄演戲改學手語,剛踏入新的途徑;小說家則曾經成功,如今仍困在原地。但天還沒黑,就繼續漫步吧,夜幕終究會落,那還不如走得長一點,或許會看到新的目的地。

放棄是價值的選擇,而非可惜

  小說家遇到朴孝鎮導演(權海虓飾)及同居人良珠(趙允熙飾),由於那支曾經合作卻拍不成的電影,兩方的對話一直有點尷尬。接著朴導像是解釋般,說了自己前後拍片的變化:以前「我認為人生很糟,所以我只專注在拍片」且有「強迫症」,現在則是改變生活,增加滿意度,想讓自己過得自在一些,「因為已經沒有力氣全力以赴」;小說家卻覺得改變自己的生活並不容易。接著導演又遺憾沒拍成的電影,解釋投資者才是老大,想拍小說家的書卻無能為力;小說家卻不怎麼認同,認為如果要拍的話會排除萬難,是「你想要的太多了」。
  兩方一直在這樣的差異上試圖表達自己的想法,同時是價值觀的碰撞:專注創作vs好好生活的時間分配,以及內在價值vs外在收益的欲望選擇。原本極力維持和諧,直到遇見演員吉秀(金珉禧飾)後,導演覺得吉秀幾乎息影不拍商業片很「可惜」,引發了小說家的怒火:
「她又不是小學生了,有自己的抉擇。」
「這種『可惜』的說法像是暗示你比他了解人生。」
「不是每個人都對賺錢感興趣。」
  雖然導演試圖反駁「就是太珍惜了才可惜」、「時機很重要」,但無法停止小說家不留情面的針鋒刀刃,只能中斷約好的散步,由同居人拉走導演。除了習見男性/外界總是想「導正」女性/當事人的選擇,無論對演員或小說家,對任何在「努力過活」的人而言,這種「可惜」都是以彼尺幅量此千里,逼對方笑納自以為是蜜糖的砒霜。

創作過程的嘗試調整

  當小說家與演員等到遲來的學電影、負責攝影的慶吾(河成國飾),講述她想拍短片的初步構想:「我的電影必須由我喜歡的人演」,她想要「凝視、觀察,捕捉到她散發出來的真實感」,「故事不會破壞或妨礙真實」,但又「不是紀錄片」。創作裡「真實」的美感經驗,需要恰當的技術去捕捉、聚焦;但過度的操作技術又會變得死板、斧鑿,反而破壞了靈光乍現、自然流露的氛圍,所以要怎麼在自然與技術間取得平衡,大概是藝術創作者畢生學習的功課,也是將「好好生活」的砂礫加以孕育的過程。朴導自言年輕時的「強迫症」或許不是對極,而是一種必然的經歷。
  之後在書店會飲,小說家終於細述自己擱筆、失去寫作力量的原因:「覺得過去的文筆很浮誇,把小事放大,假裝這是真的」、「年輕時多愁善感,覺得這樣剛好,現在卻非如此」。將情感自由流露,難道不是一種自然嗎?未必盡然,當感受與想法化為文字或影像的過程,都會經過篩選、剪裁與縮放,那個拿捏的過程,就是過去技術與理解磨鍊後的抉擇,經由創作者本人的理念與人生觀無數次的塑造,才會在取得平衡後呈現在眾人眼前。有趣的是,當小說家對書店老闆提及與詩人(奇周峰飾)的過往,慨嘆「不要隨便跟脆弱的男人睡」以致事後尷尬,令小說家選擇避不見面,看似在交代小說家與詩人的關係,卻彷彿在傳達創作不能將就於一時脆弱、向「容易」讓步的念頭。
  但這些都是浮現後的加工與堅持,如何把握乍現的靈感,則要及時。書店會飲時,小說家試圖陳述想到的故事,詩人看見演員,自稱也想到一個故事,但被小說家截斷叫他不要說,「這樣很掃興」,然後敘述一個婚姻的段落,詩人覺得很普通,強調「故事要有情節」,小說家則反駁細節的部分會在拍攝時慢慢鋪陳。之後演員醉了,小說家與老闆在門口抽菸,店員問詩人想到的故事,詩人卻回答:「這種事我忘得很快,就像煙一樣」、「可惜沒有寫下來」。靈感確實如煙,過去好幾次的靈光乍現,如果及時寫下來,會保留那個當下帶有魔法的形狀,即使如今看來有稚拙的痕跡,卻也不可複製;或者可能徒留軀殼,等待填入的新魂。反之,如果沒有在當下成形、捕捉,甚至搶先占據成形的空間,便會失去它輕巧上揚的形狀,變成平常的空氣。

給予觀者的傾訴

  電影的最後呈現了小說家想呈現的「真實」,正是導演洪常秀為飾演演員的金珉禧拍的生活短片。當長時間的黑白因演員的一句話而將畫面化為彩色的瞬間,亦是情感將縹緲無色的靈思投注選擇、鍛造、著彩,足以成為新娘花束的魔法。當演員觀影結束,小說家卻還沒下樓,那個觀眾奔赴傳達、創作者等待回應的戰戰兢兢,皆是真切的人同此心。創作原是根植在生活當中,培育開出花朵,再採集成束,化為給予觀者的傾訴。我想,也許往後好好生活,盡情漫步,在試圖把靈光化為花束的過程,都會想起與《小說家電影》相應的某個片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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