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昕妤:我是公主,但我家不在番邦——張福英

2022/12/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那年張福英16歲,林景仁19歲。(藏品/林南星、蔡寶珍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你們的眼神讓人受傷】

當我抵達林家大宅時,他們就像看動物一樣打量著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可是來自夏威夷,貨真價實的樂團啊!烏克麗麗的撥弄如詩般,夾雜著人們的笑語聲,從一棟有石柱支撐的老式木平房中陣陣愉悅地傳了出來。沿著一小段水泥階梯走上屋外的開放式走廊,藤蓆、藤椅、藤沙發等家具,和點綴幾處的蕨類盆栽,營造出一種熱帶風情。打開門,一把有著舒適軟墊的靠背長椅和一架直立式鋼琴佔據著客廳最醒目的位置。客廳左方是只用來招待摯交的起居室,右方則是房子所有者的臥房和更衣室。屋後的木樓梯通向廚房、儲藏室、浴室、廁所、小涼亭和一間僕佣的宿舍。這裡正在舉辦花園派對,與會者皆是商場名流,東方和西方的面孔交疊在一起,一盤盤精緻可口的食物巧妙地融合南洋在地的特色——一個早已全球化的場所。
主人們熟稔地穿梭在賓客之中,他們看起來相當年輕,不過20出頭。女子穿著剪裁得宜的歐式洋裝,眉宇間透露著自信與尊貴;男子則是西式正裝,個子不高,話語輕柔。
他們正是照片中的兩人——張福英與林景仁。
張福英的父親張耀軒(人稱張阿輝),與其兄張煜南先後來到印尼第三大城棉蘭,成為當地的鉅商與華僑領袖。因其在南洋廣大的人脈與經營手腕的成功,吸引臺灣板橋林家的注意,於是促成了林家第五代長子、古典詩人林景仁(1893-1940)與張福英在1912年的世紀婚禮。
那年張福英16歲,林景仁19歲。在棉蘭成婚後的第一晚,初次見面的兩位陌生人,只能靠著羞澀的眼神和真誠的擁抱交流,因為語言根本不通。舊時代僅憑父母之意訂下的婚約,不會比現代跨國婚姻仲介業者,更能保證未來的日子幸福美滿。縱使是臺灣第一家族與南洋鉅富的貴冑聯姻,身為「外籍配偶」的張福英,她在婚姻初期所遭遇到的語言問題,與百年後臺灣的新移民困境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張福英的家世背景讓她有更加完善的適應方式——澳洲來的英語教師、美國籍的家庭教師、教華文的堂姐,和日本督工之妻為特殊隨侍,以應變短暫入境臺灣時已是講日語的大環境。
張福英在成長的過程中,使用的是混著馬來語的客家話,兒時被父親送往荷蘭學校就讀,在家中還得學習華文和英文。張福英對語文的掌握能力非常強,除了馬來文、華文、荷蘭文、英文,對德文與法文也對答如流,但板橋林本源家族的主要語言是福建話。因此,無論是在返回廈門鼓浪嶼的船上、在林爾嘉的菽莊花園裡,張福英的不諳福建話、違背漢俗的大腳、異國混血的面貌、總是穿著與馬褂、長袍、繡花裙相異的歐式洋裝,怎麼看皆是相異於中原文化的「番仔新娘」。
從文化來看,應該是一家人,怎麼到了夫家的「漢系」家族後,卻成了異鄉人?(藏品/林南星、蔡寶珍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張福英的父親是來自廣東省梅縣松口鎮的客家村,母親林淑德是土生華人,外祖父Lim Sam-hap是廣東海陸豐地區的移民,曾經是海寇。按照漢人父系社會的傳統概念——忽視母方,只承認父方的血緣系譜——張福英,甚至是張福英的母親皆應被視為「華人」。從文化來看,應該是一家人,怎麼到了夫家的「漢系」家族後,卻成了異鄉人?
這樣的二元辯證,對張福英來說是陌生的,在棉蘭的家鄉,對一個人的評價從來只問有沒有能力,不問出身。因為「國籍」沒有意義。長距離的移動是日常,3國以上的語言是基本,每個人身上交織的血緣都是一部大歷史。與張家來往的政要人士、為張家工作的員工們、出入張家大小宴會的各方區域社群,在在顯見了「世界」並不遠,它早就濃縮在已普遍全球化的視野。
剛嫁入林家的張福英需要隨著丈夫四處和親戚們打招呼,她多年後回憶到:「如果可以,我希望以『中國人』,而非『外國人』的身分拜訪林家族的親戚們。但我沒有帶中國服飾,我只好穿上蘋果綠錦緞洋裝,向婆婆道歉。」
「婆婆說我看起來很漂亮,還要我不要理會廈門人保守的眼光。可是⋯⋯當我抵達陳家大宅時,他們就像看動物一樣打量著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我只能反覆記起婆婆的話,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每當思及那段因為語言、長相而招來閒言閒語的日子,張福英總是臉色黯然。在她還無法用福建話對答如流之前,有好幾次她只能默默忍受其他同齡的女孩子當著她的面大聲狂笑卻不明所以;看著丈夫與小姑熱烈討論時事也只能在一旁傻愣,摸不著頭緒。要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隻身去應對不成熟的訕笑和不友善的眼光,可想而知會是多麼無力與艱難。
1914年,兩人的兒子林桐在廈門出生,兩人也在那年第一次於婚後返回棉蘭,張福英終能短暫瞥開外在評價的眼光。後來發現熱帶氣候對林景仁的健康比較好,公公林爾嘉與婆婆龔雲環便允許兩人可長期居住於棉蘭。正值事業頂峰的張耀軒安排林景仁擔任日里銀行經理,並贈送一棟位在棉蘭高級住宅區的房子給兩人,兩人因此展開一段往返棉蘭與廈門的生活。
照片便是在這時拍下的。照片右下角,是一斟滿冰涼飲料的高腳杯,併坐在長藤椅上的張福英和林景仁,眼神充滿熾熱的光芒,彷彿從現在開始,慶祝他們全權為自己做主、隨心所欲的人生。張福英成為一方天地中的女主人,有善於烹飪的廚師,還有做事俐落的管家,離娘家近的地理位置,也讓人覺得安心。林景仁全心投入日里銀行的運作,賺了許多錢,廈門的親戚再也不喊張福英「番仔新娘」,而改口稱她是「帶來好運的媳婦」。像是一切的冷語受到平反,除了桐兒無法同住棉蘭的遺憾外,生活是那麼平靜而富足。
是的,多麼耀眼的時光啊!連荷蘭和日本殖民都未曾困擾過的令人稱羨的生活。在遠方逐漸躁動的全球資本主義危機、在大時代的動盪都還未開始之前,在什麼都還傷害不到這對年輕的夫婦之前,就如張福英所言的:「這是今生最美的歲月。」
參考資料:張福英著、葉欣譯,《娘惹回憶錄》,(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7年)。

★作者小傳

張福英(1896-1986),印尼棉蘭橡膠大王張耀軒的千金,在正值青春年華的時候和出身板橋林家,林維源之孫、林爾嘉長子林景仁跨國聯姻。精通多國語言,其著《娘惹回憶錄》不僅補充了許多學者在研究林景仁生平時的珍貴資料,也翔實紀錄了昔日豪門階級的生活實況,展現19世紀初期華人在亞洲流動的面貌。

★團員簡介

賴昕妤,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畢,目前在國立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就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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