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之癌的土匪,至此全歸絕滅。」
──台灣憲兵隊史
初始我以為,那皆是過去的事了。
時間是我國中生涯最後一個春季的黃昏,地點是距離飯桌上備妥晚餐的我家約莫七百公尺的三年一班教室,我與四十餘位飢腸轆轆的同學因為教室方位恰巧迎向夕照因而必須瞇著眼才能看清楚講台上的賴老師,看那一張永遠蒼白無血色但慈藹好脾氣的臉膛與那一具單薄羸弱彷彿就要傾倒但始終撐挺過來的身子骨,同時聽她以一種柔軟舒愜、些微平板但富含魅力的腔調講述本國歷史(是的完完整整五千餘年,彼一年代尚無人神經質地、像為了訓練耐性或只是單純無聊而拿筷子自虐地堅持把混雜在一堆綠豆中的紅豆悉數挑挾掉那樣務將不屬於台灣島的一切剔除)。老實說,我們這批正值發育期猶如過動小獸被集體圈養的毛孩子歷經一整日的課業操磨,身心已處在極度疲累的狀態,如此非正規的第九節課(為了應付高中聯考而違法加開)作為校園生活與家庭生活的分界往往唯有淪為起居間的命運,像是從某一段身心恆定(陷困深層睡眠般的聽課K書隨堂測驗)轉換至另一段身心恆定(渾身細胞皆甦醒的看電視打電動籃球場鬥牛)之間的引渡口,因此偌大的教室在平常這時候總是塞滿睡眼惺忪的睏懶表情,但只要是賴老師的課,情況可就大不相同。
迥異於迫切將九品官人法或歷代兵制或北洋軍閥派系表硬生生殖入學生腦殼裡的其他所謂「教授」歷史的歷史老師,我們的賴老師其實更像北京天橋的說書人或鄉下廟埕前的講古先輩,那樣秀慧又反骨地拒用官方教本上那些萎縮褪化如標本化石木乃伊被無數雙「學者之手」處理過的歷史術語或標語,基於一種神秘的理由,她選擇以章回小說傳奇話本的形式向這些不容易集中精神的小毛頭展演一則又一則確曾發生但被主流史家有意無意縮減或加工因而一定程度失了真的,先民們的悲歡離合成敗榮辱。如此革命情誼的,像欲與聽者分享得來不易之私人珍藏不傳之祕的教學法,讓我們這些生活乏善可陳又無傲人成就遂被迫鎮日在冰冷知識的夾縫間鑽竄著保持永遠「準備中」的國中生,居然首度有了膺負神聖使命的榮耀感。那是以自己的記憶暗匣將曾經失落的時間一角妥善保藏,或刮割自己業餘生命的部份供養堂前香火已死滅的舊靈魂們繼續轉世繼續發揮影響創造無窮可能的偉大志業,而竟不著痕跡不驚纖塵地透過一位女老師與一群年輕學生密契般於髹染成金黃的落日斗室中陳述與聆聽,如此宿命卻又再平凡不過的完成式,兩者落差恍若雲霄車軌的驚險,直教人思想間得抓緊椅子才不致被凌空拋摔了出去。
但與今日世故複雜的我相較猶如一枚單細胞草履蟲的十六歲少年陳南宗,會那樣耽迷於時空距離如銀河系般遙遠的歷史舊事,或許並非基於前述那一大落冠冕堂皇、怕有點事後附會的崇偉理由,充其量只是被體內早早萌發之對任何虛構藝術無法抗拒的趨性所推動,故整個人不由自主陷了進去,像那些死守電視機前或願意花一整個週末泡在漆黑電影院裡的戲痴影迷,既興奮又焦急不知待會兒將如何地被屏幕上炫閃晃顫的光影感動到渾身寒毛直豎甚至不可遏抑的濕了眼眶。那麼,在此一心情下,賴老師擁有的根本是於今厚顏寫起小說的我羨慕得要死的高段「說故事」技法了。像預算無上限的戲劇編導拼了命把史上所有偉大場景原封不動拖曳到你的面前那樣艱鉅的工程,至今我依然困惑她是怎麼辦到的,但相信其中奧秘絕不止於我與我的同學們皆已被單調枯燥的備考日子磨光了想像力這般單純(不過我總算明白那一張彷彿久病不癒的蒼白面容與那一付長期缺乏運動、脆弱不堪的身軀是怎麼一回事了,原來賴老師是多麼艱苦於彈精竭慮尋覓一種轉譯方法,能夠將大人們於不同時間受費解之愚蠢或瘋狂驅使而重複幹下的那些荒唐鳥事轉換為積極正面、帶點諷刺趣味的現代啟示錄,不幸該類鳥事幾乎佔滿整個人類史,因此賴老師心力交瘁終成那付可憐兮兮的模樣)。
回到那個故事。記得當時課本翻到台灣抗日史的一頁,自然上頭明載著丘逢甲、羅福星等寥寥數個你我無比熟稔、標記台灣人反抗帝日事蹟的代表性名字,然後可敬的賴老師出招了,她突然毫不在乎時間正滴滴答答往聯考大限逼近而自己正亡羊補牢地為一票國三生進行歷史科考前總複習,像不插電收音機調到了深夜講古頻道,那聲音寂寥悠長一如同棟大樓某不眠者房間徹夜傳來的電台廣播,娓娓向也失眠了的你訴說起不見教科書正史經傳的一段鄉野軼事,關於抗日「三猛」。
林少貓、簡大獅、柯鐵虎。日據初期令殖民政權聞風喪膽的三位台灣草莽英雄以其驍勇善戰而有「三猛」稱號,然而總督府片面根據「匪徒刑罰令」將他們定格在《警察沿革誌》、《憲兵隊史》、《匪亂小史》等日方文獻中誣其為魚肉鄉民、據地為王的「土匪」──「但這麼做只更激發了台灣同胞的憤慨」我們的說書人口白鏗鏘有力:「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該知道,三猛乃是真正具有民族意識、大忠大勇的義民烈士,只有漢奸走狗才會污衊他們為匪哪!」
忘不了那一刻像寬螢幕開展在眼前的磅礡景象。教室忽爾像是座落在朔風野大、硝煙四起的無垠曠野,四周有菅芒花與狗尾草翻飛如白浪,那一位身著勁裝腰繫利刃腳打綁腿、有著黧黑臉龐與一雙堅毅眼神,「台灣南部最剽悍,最令官憲頭痛」,「驕傲桀黠、膽大無比」,「長於計略、備神出鬼沒之妙術」的義軍盟主,帶領閩南、客家、先住民組成的千人雜牌兵,心裡算定這一趟回不去了的赴死意志,虔敬地向媽祖娘祈禱之後高喊殺聲擦過我的身體朝著地平線彼端如螞蟻如滾水源源不斷湧出的倭寇軍曹憤怒地衝去……。番刀武士刀相互碰擊激噴如星點的火光。野花人血黑火藥交摻混合令人嗅了想哭的腥甜氣味。皮肉開綻筋骨撕裂痛到顧不得男人顏面忍不住悲鳴嚎啕。啊,當年的國中教員料想不到,從此烙印在與故事中的勇士血脈同支的子裔心板上宛若胎記的那一幕幕血色畫面,將在後者成年踏入社會的某日讀到時任中華民國總統後來下意識扮起日本漫畫裡的塾長角色並默許下屬參拜日本戰犯靖國墳的那位李先生接受日本作家專訪而脫口「五十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的彼一瞬間,嘩啦啦像玻璃碎了一地,於是懷著驚訝與惶惘,一個人踏進冷清如地窖的圖書館「史學類」藏書室,把那本破損泛黃連蠹魚都棄守的台灣近代史論集再看個仔細:
「……民前十年四月,台灣總督有感於只要少貓存在,義軍就殺不勝殺,決然下令調集大軍、憲警,在重砲猛轟和艦艇的掩護下,激戰六、七小時,攻破了後壁林堡壘;未得少貓被捕、被殺的確訊前,總督嚴令日軍圍捕、追殺義軍,得知少貓死訊後,立即停止軍事行動,次日即將軍隊解散,日人必置少貓於死的心情於此表露無遺。林少貓死後,『台灣憲兵隊史』寫下最後一句話:『台灣之癌的土匪,至此全歸絕滅』……」
惡寒。在徹骨的惡寒裡我恍惚聽到刀尖劃過壁面嘰嘎嘰嘎的聲音,像電影「追殺比爾」裡的惡棍發現烏瑪舒曼擎刀立於身後,自覺死期已至而以行將塗地的腦子把自己的過往快轉Review一遍那樣,忽然間,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那些我以為消逝了的、被埋葬被燒化成灰或被恭敬地供起來以為從此歸於平靜的,「過去」的事,不是老早藉由我那位國中同學阿誠的悲慘境遇向我說明,它們其實從未真的「過去」嗎?
或許我不該如此殘忍把這段陰騭記憶寫出來的,到底阿誠借過我那麼多漫畫書,還算是個不錯的朋友。
記得他是班上唯一被賴老師罰站過的學生,試想那樣善良的女人竟然動了氣,因為阿誠在她的課堂上偷看漫畫,把一本《北斗神拳》藏在豎起的歷史課本後面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被坐在後兩排座位、擔任學藝股長(?)的長舌婦告發,於是像個死痞子歪斜著身體站三七步站到下課。(離開教室之前,賴老師且做錯事般歉疚地囁嚅著央求他坐下)
事後我問他怎麼連賴老師這樣好混的課你都忍受不了?他回我「好無聊」,低頭繼續看他的漫畫。
可憐的傢伙。
有時候我會體恤地想,阿誠之所以如此暴殄天物地甘願錯過賴老師費心準備的那些十足精采的「補充教材」,緣於他床底下堆積如小山、內容充斥血腥暴戾怪力亂神甚至淫穢色情極變態誇張情節(譬如他打死都不透露從哪弄來的,前田俊夫X級人魔交強姦亂倫三點全露無馬賽克成人繪本)的盜版東洋漫畫已悄悄浸潤了他整付軀殼,他那稚嫩如幼苗的心靈早迷失在那個子虛烏有但工筆細描儼然縮小比例(或其實是無限放大)的真實世界顛倒投射哈哈鏡版本之黑白兩色空間無法自拔,相較之下這個外表多彩內裡空洞的現實世界顯得狹窄而無趣的遜,你又怎麼巴望其敷滿灰塵腐朽鏽化的舊版本,那些老掉牙又強裝嚴肅的歷史事件,能夠吸引得了已然重口味的漫畫狂阿誠呢?也難怪他厭屋及烏對歷史以外的科目一併遠離了,最後成為班上少數幾個面目黯淡模糊、老師們眼中彷彿不存在的學生之一,天天等著放學回家挨他老爸的棍子。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把整個順序弄顛倒了,渾小子阿誠的墮落順序。
那天,照例在下課後談論著街頭那家漫畫出租店又進了哪些新貨還有中森明菜的自殺酒井法子的新戲少年隊最屌的東山紀之又把了哪個美眉云云,說著說著兩人忽然開始爭論《魁!!男塾》中最厲害的角色是哪一個(魁男塾,是漫畫名亦是漫畫故事中由校長江田島平八「統治」的男子高校,專門收容來自各地擁有重傷害暴力犯前科的男學生),阿誠最看好劍桃太郎(漫畫主角,靠著一柄木劍和俐落身手成為全校學生的頭頭),我說當然是塾長江田島平八最厲害啦,他管理整個男塾耶(該部漫畫的人物設定明顯開創今日Cosplay之風,你不敢相信那會是一所高校,畢竟關在那裡頭的全都是像摔跤手拳擊手健美先生一類肌肉碩大糾結被硬塞進肯定特製超大尺寸高中制服內的大塊頭傢伙呵,遑論那一臉憊懶滄桑與過度老成簡直就是現下中年上班族喬裝打扮成online game人物的紙上翻版),所以你阿誠的劍桃太郎也在他管轄之下,有什麼好神氣的?不想兩個人就鬧翻了。(多年後我再翻閱該系列漫畫,有點哀傷地自問當年我們怎麼恁認真,竟為了一部描述一群大和男在那個陽性至上、瀰漫著雄獸汗酸體味,文化人類學者潘乃德於《菊花與劍》一書所指徒具「恥感」而無「罪惡感」的暴力世界,受莫名其妙之「神聖偉大」目標「民明書房記載……」誘引而不斷打打殺殺這般無厘頭的漫畫而傷害了中學生的兩人的單純情誼,如此不值)
隔天阿誠的座位空著,我以為這傢伙還在記恨故意翹課不來學校,問住在他家附近的同學,原來是得了腮腺炎,請假了。
那天放學之後我勉強鼓起勇氣去探視他,一路上不斷說服自己莫太在意阿誠的爹,那個被我媽喚作老竽仔、在市場擺攤賣辣死人的老虎麵、經常造成兒子大熱天仍穿長袖因為整條手臂滿是藤條抽痕的外省籍老榮民,而該想想阿誠床底下的那堆漫畫書,慢慢踱著步子第一次來到他位於鎮東的家。
跨過那扇散發樟腦油味兒的門,忽地有種時光倒錯的幻覺。那廳堂上懸著的抗戰時期英姿颯爽一身戎裝露白牙不笑立正對鏡頭敬禮的年輕軍人黑白照片,以及所有家具皆被擦拭得光燦耀眼甚至在地上找不著一根毛髮的精實,就像,就像走進一位軍官的辦公室。
「對滴,你說得沒錯,伯伯我正是官拜步兵少校退伍,想當年和蔣委員長一起打日本鬼子,那時候阿誠的魂還不知道在哪兒哩。看看,現在都長這麼大了,還一天到晚給我添麻煩。」
阿誠的爹當時已非常老了,與我爸台電公務員上山下海收電費的青壯年模樣不同,我只瞧見那張佈滿老人斑的鬆垮臉皮裹著不向歲月屈服的硬骨頭,一邊暗覷阿誠的娘(一位安靜不多話的中年婦人)走進那個陰暗的房間(阿誠的寢室?),一邊聽老少校訴說當年勇。(那漫畫書藏在哪呢?)
之後情況便失控了。在我眼前的阿誠他爹,那一張青筋暴露張大著嘴叱喝的臉,竟然開始像起一個人──不,不是真人,而是卸下了軍服剃掉了唇上一字小鬍的,塾長江田島平八!
「你知道,那幫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幹下的是啥沒良心的齷齪事嗎?要不要聽?要聽宋伯伯告訴你……就是啊,他們把抓到的中國人埋半身在地下,然後叫軍犬來咬,這叫「犬噬之刑」……又用鐵鎖貫穿下顎把人吊起來晾著,這叫「釣魚」……還有把女人綁在鐵床上用炭火燒烤,他們把這叫「烤支那母豬」,還沒完咧,他們還……」
「夠了!不要再說啦!」
我把眼睛轉過去,看見臉頰腫得像顆豬頭的阿誠同學甩開母親的手站在房門口,面色漲成豬肝色,臉淚鼻涕口水齊流。
現在我一邊寫著,腦海裡依然揮不去那淒慘的一幕。正如我那天終於崩潰似地伏倒在圖書館冰冷桌面上所理解的:
有些事情既發生了,就難以靠著他者的原諒而忘卻。就像阿誠的爹帶給兒子的戰爭惡魘,賴老師的人道課程消化不了,孩子唯有自己涉險進入更可怕更荒誕的世界去找尋麻醉……。
〈本文收錄於短篇小說集《鴉片少年》,寶瓶出版,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