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台灣,經歷過這次選舉之後,對戰爭加深了憂慮:強化對抗,會不會更激怒對方?開門降服,表明無涉政治,是否就能得到保全?
2022年代表烏克蘭角逐第95屆奧斯卡國際影片的電影《沒有煙硝的日子》,為烏克蘭導演瑪麗娜.艾爾.戈巴赫受2014年頓巴斯戰爭的真實事件啟發,給了我們一段就近發生的借鑑。不同於一般戰爭電影以男性為中心,導演藉由馬來西亞航空MH17班機在烏克蘭領空遭親俄份子擊落的事件,以一位即將臨盆的孕婦伊爾卡為主角,帶出烏俄邊界烏東頓內茨克地區人民生活逐漸遭到戰爭破壞的日常。
電影在日舞影展首映後不久,烏俄戰爭便即爆發,一如有孕在身的伊爾卡家被砲彈砸出一個大洞,打破戰爭與日常的界線;接著家中的車子被丈夫托里克的朋友桑亞不告而借,可能無法即時去醫院生產。狀況如此艱困,與伊爾卡同居的兩位男性,卻各有異心:托里克一心希望能投靠俄羅斯,對桑亞推託還車的承諾束手無策,在俄兵經過時,幾乎有求必應;念過大學未婚的弟弟亞力克,堅持想把姐姐帶離邊境,無法容忍姐夫的媚俄行為,卻無意理解身處邊界生活的艱難。導演將國家戰爭濃縮至家庭上演,便能看見烏克蘭境內兩種民眾意見的分歧與紛爭,自是難以同心向外。伊爾卡則一心想重建家園,好好生下孩子,儘管在戰爭當中,她始終被視為「女人」:屢次被俄軍要求作飯「餵飽我們」,服務丈夫的性連同補償被同性輕視的羞辱,以及孕育生產。牆壁被砸後,嬰兒車第一個被毀損;俄軍進來要「吃肉」,看中他們家的乳牛瑪雅,托里克便在太陽底下一刀一刀的殺牛切肉,回到家卻只能自己找醃漬食品止飢。當他切開黑白分明,遍地血腥,也從此失去安身之處。慶幸他還在乎妻子的意願,但他的好友桑亞,不只一次把這種在乎嘲弄為「怕老婆」。
導演自言這部片是對戰爭的發聲,將鏡頭化為戰鬥工具,但不過度強調暴力,因這樣的視覺影像容易消弭反戰的訊息,故而選擇用一種黑色幽默的基調,去凸顯戰爭的荒謬。那荒謬是什麼?因恐懼而放大了敵軍的強大,因逃避而認為只要順服,就能免遭蹂躪。但在如今的社會,人人享受平等的權利,也須負起保家衛國的義務,無一例外,所謂不涉政治是放棄發聲的權利,助長了姑息。總也有人願意開門作揖,藉此獲得利益與特權,如桑亞;或者為了保全無力反抗的家人,如托里克相信同語言、同血源,表明無辜無涉政治,得到「通關密碼」就能倖免於難。然而被擊落喪命的民航機乘客,誰又不是無辜?尋找失蹤女兒的父母,因是外國人還有離開的機會;可能目擊空難的當地居民,除了死,又如何能得到俄軍的信任?隔著肚皮的忠誠,真正的「自己人」光是同種族、同語言如何得證,同一家庭尚且思想分歧,須得穿上同樣的制服才能顯示徹底降服。既降服如軟土,豈有不掘之理;都躺上了砧板,魚肉怎能不切?於是俄軍輕易侵入,還不必費力對付反抗者──畢竟砲彈不問口號,毋須辨別對象,若能倖免,「誤擊」就足以解釋一切──姑息與助長,加速了自毀家門。
「她如果生女的我就幹她。」
「那如果是男孩就給我幹。」
「你不是分離主義者。你是奴隸。」
波蘭電影
《大獲拳勝》裡,被俘虜進集中營的拳王泰迪固然失去自主權與自由之身,成為侵略者觀賞戰鬥的娛樂,卻在求生存的同時,利用一切機會保護己方──奴隸以身服從,仍會隨時伺機掙脫。托里克則是無論現實怎麼擺在眼前,無論伊爾卡和亞力克如何不認同,都麻醉自己相信俄羅斯的承諾與特權,讓自己與別人都安住於這樣的生活。最無害的服從既是放棄一切武力對抗匍匐在地,對侵略者來說自是不必費心費力巧取豪奪,一句命令,便會盡獻其上:有肉飽腹,有車代步,就能節省體力搜集武器,用來殺戮更多反抗者;性之所至,不分性別年齡,都有洞可用;而利用奴才的忠誠來對付反抗者永遠是省力而有趣的遊戲,
面對秉持著「敵人必須都死光,戰爭才會結束」的侵略者,一把槍射殺家人以表忠誠的生存抉擇,都證明了在戰爭裡,沒有人能因為先跪伏而倖免於難,一如邱吉爾曾言:「選擇屈辱,仍得面對戰爭。」──只是喪失尊嚴之後,便會順勢成為侵略者的武器。
電影自始畫面全黑,只有夫妻對話,苦中作樂地說要把打破的牆改建成一扇大窗戶,然後以緩慢移動的鏡頭帶出屋子遭受的破壞,和屋外無邊無界的荒涼、無處藏身的地獄。國境的屏障被擊出一個洞,還有人開門揖盜,接著就是家的牆,人的尊嚴;但換個角度思考,難道不是有人先捨棄尊嚴,於是接著是家的牆,國的屏障遭到毀損嗎?至終,伊爾卡一家試圖改建被毀損的家而設置的塑膠布被輕易撕開,那些將兩位男性殺死後去而復返的士兵,來來回回搬走武器,伊爾卡倒在擋住破牆的沙發上,艱困的產下胎兒,在新生的嬰孩終於掙扎著發出哭聲的過程,正展現了在男性主導的煙硝底下,女性以其韌性延續求「生」意志,有力地控訴了戰爭帶來的犧牲:傷害不問晝夜,沒有煙硝的日子,取而代之的是黃土與塵灰般無止境的絕望,在戰爭底下的人們,誰都不能倖免這樣的剝奪與死亡。但死亡之前是什麼姿態,槍口是對內或對外,在歷史、現況,乃至這部電影的借鑑底下,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