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被裹在麻布袋中,深紅色液體由裡滲透,在麻袋表面或成斑紋,或淌流拖曳成條,像是沙漠之中長了枝條開了花,深紅色的花,開在那具被扔棄的無名軀體上。
我在其周圍細查,沒有任何線索因粗心被留下,麻布袋的端口也綁得相當確實,地上則隱約留有疑似布袋的拖行痕紋。
這是條尋常小巷,舊公寓林立於兩側,有輛外送機車違停在漆著綠色的行人道上。機車未熄火的引擎待速運轉,綁在後座外送箱上的十字吊飾隨著車體震動不斷微微輕晃。
這怪誕且危機四伏的畫面使我不安。於是我點開手機的地圖程式,發現我竟跑離了方位,來到方向與目的地全然相反的城市角落。一股不小的震撼赫然來到。因為,這是我逃亡生涯的首次失誤,這使我憶起剛剛要離開社區前,那扇壞了的電梯門,心裡因為那樣不祥的預兆竟開始有了驗證而感到揣揣不安。
忽然,前方舊公寓響起外送員急忙下樓的腳步聲。我望向那具滲著血的麻袋,想著自己背負著的罪名,別無他法,只能果斷走開。我再次跑了起來,沒多久來到商店林立的街,心中由於行人交織而有了確切的真實感。
藉此,我更加堅信自己誤闖了某種異次元時空,或是種狹縫,一種介於虛幻與現實間的狹縫。或許,裝在麻布袋中的是我。我早就該在那了,有名有姓,屍骨有存,部分碎骨還會由布巾妥善裹住,被貼在她柔軟不斷隨著呼吸起伏的胸前,不離不棄,成為真正的骨肉。
然而,我卻拋卻她,自以為是地逃成了一縷幽魂……
我心不在焉地飄盪晃著,在走到銜接金山南的路口時,周邊人潮竟像潮汐般洶湧起來。忽然,有輛機車為閃避違規行人而偏離路線擦過我身旁,再讓前方的紅燈所擋下。
我從驚嚇中回過神,看見在那冒失機車的後座外送箱上,有著相當眼熟的十字吊飾,正隨著車體震動而輕微晃著。我來不及上前確認,那吊飾就跟著外送箱讓路口綠色號誌所導引向遠方隱沒而去。
同時間的我,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人浪捲入,無法脫逃,差點滅頂。
一群不知從何冒出的士兵,看上去年紀不一,看似依著某種規則分成了許多或大或小的團體,不邀也不問地胡亂將我圍起,逼著我順著人潮一同前行。毫無紀律說明了這並非真正的軍隊,而是今日紀念活動所發起的遊街隊伍。
市民們十分稱職地呼朋相約,扮裝成軍隊好體驗當年戰爭的肅殺氛圍,沿路呼喊吟詠著與和平相關的口號。遊行群眾所散發出的熱情,聚集成了一股強烈迅急的環境氛圍。在路邊兩側高樓華廈的阻擋下,那無以宣洩的能量只好凝聚而上,意外旋成渦流,威力之大就像總在夏秋兩季造訪島嶼的熱帶氣旋。
我被那來自群體的凝聚力量給緊控,逃離不成總是被激昂的人們給擠回原位。然而,困擾我的還不僅如此。身邊一位戴著軍便帽的馬尾女孩,套著顯然過大的迷彩軍裝,衣襟半敞,露出性感的黑色內衣。
她草率揮著手牌,同時用甜膩的嗓音在電話裡頭談著情說著愛,說到興頭,不僅加重了甜膩,還要求對方捧著九十九朵紅玫瑰在大稻埕守候,說到最後竟還帶著嬌喘,威脅對方要是玫瑰少了一朵,晚上就等著被「軍法」侍候。
我耐著性子聽完對話,然後安慰自己至少不無斬獲。因為,我知道自己將隨著這股人潮去往大稻埕,被等候在那的方媽媽逮個正著。
我開始更為積極地張望試圖找到可能的出口,卻因而看見了一幅此次活動的巨型海報。海報的背景看得出來是與大稻埕有關的設計意象,還有幾道象徵希望的光從構圖的虛擬遠方投射而來。設計者甚至以三個懸掛街燈下的黝黑人影,作為活動期滿三周年的創意發想。
在我看來,這是幅相當成功的海報。因為儘管我再抗拒,海報中的種種元素終究突破了我的心防,自顧自地在腦海中放映了起來……
那年夏天,有個讓媒體瘋狂渲染的強烈熱帶氣旋,挾帶比預期更為磅礡的風雨登島。在全民苦等政府宣告休假的夜裡,有他國的武力趁著風雨交織從大稻埕的岸邊悄悄登陸。當時,沒有人能想到久候換得的不是悠閒假日,而是國家緊急狀態的宣布。
就這樣,颱風的威力隨著戰事侵略被硬生生拉高,暴風範圍、瞬間風力、累積雨量,種種用來描述破壞力的數值全衝出了科學極限。狂風肆虐島國,因著那場戰事,將所有島民捲進了帶有歷史意涵的風暴裡頭。
除了我,無人能倖免。
說起來,我人生過往道路的所擇所選,都交給那巨大的社會框架代我決定去了。我唸讀軍校是為著家人的期許與未來生活的穩定,過程一路順遂,甚至考上研究所且在預期年限內畢了業。要是沒有那場風暴,要是世界一如往常,我的人生就能安然而過,年復一年去到固領退休俸的那把年紀。
那是工作,不是什麼保家衛國;那是讓母親能安心,幫助她走出離婚傷口的妥協;那是我將牽著愛人的手,共度美好婚姻的基礎。我去他的戰爭;我去他的政治衝突;我去他讓我無從選擇的社會框架。
就在凌晨五時島國響起空襲警報的那天,我坐在宿舍床上,察覺自己也許將在不遠的未來,因為社會框架,因為別無選擇,最後不明所以地命喪沙場。
我要逃,勢必得逃。
我靠著從未真正替自己活過的憤恨,武裝起自己,揹上背包,翻過校園圍牆,躲過警衛目光,最後奔向自由。我自信地評估,只要躲過一陣子就能擺脫憲兵追捕。何況戰爭向來持久,社會在混亂之中無心關注這種小事,享受完自由,再回家陪伴母親,一老一少就這樣撇開外界紛擾,相互扶持走完餘生。
她能理解我的。因為,她說無論如何她都支持我。
年輕的自傲,讓我打著如此草率的算盤。卻沒想到我所以為的聰穎,竟被狡詐的命運戲弄,以至於直到今日,我都在那宣稱自由的道路上不斷躲緝追捕。生命於是流離失所,永遠到達不了安穩的終點。
這時,在遊行群眾間傳出了一陣驚呼。
我順著眾人目光,抬頭看見五架排列成陣的戰機從天劃過。遠方地平線上,還出現了個顯目的大型裝置。我細看才發現那竟是古希臘時期以內藏伏兵聞名於世的屠城木馬。
我明白活動策畫所想聯結的意象。畢竟,這是場始於埋伏,展於夜襲的戰事。但,若以最終結果來看,那絕對不是個合適的類比。
原因在於這立基於番薯狀海島的國家,並未就此戰敗淪陷。
由於種種檯面下的政治角力與國際影響,那場戰爭在短短幾天內就宣告停戰,來去突然,就跟當初緊急狀態的宣告一樣。接著,我就讓自己的自大給反噬。因為,就在停戰翌日,這則因貪生怕死而逃離戰場的鬧劇,成了媒體炒作的絕佳素材,隨即被拱上檯面,順利成為輿論焦點:一名從軍校研所畢業,本該報效國家的中尉軍官,竟然自顧安危而逃了兵。
而且是這場戰爭中唯一的逃兵。
「如此可悲,如此羞恥。」他們說。
就這樣,我成了島上戰後最知名的人物。在輿論熱潮尚未退去的那段時光,某些好事之人還曾經成立了團體,辦了數場以尋找懦夫為宗旨的活動。他們說,要是誰能將我從黑暗裡拖出,交付公審,就將獲得一筆數目不小的獎金。
我在這從未想像的極端壓力下,失去了對策,只能竭盡所能地不斷逃跑,流亡生活就此展開,人生也就從此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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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