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每當搬進新居,我都會卸下背包,然後將它掛在牆上的醒目之處。然後,我會看著它,想著這些匿名偽裝,躲避追緝的日子,是否會在某天結束,抵達一個不再需要離開的真正終點。
然而,我卻不斷地失望。
因為,來自政府部門的官員們,總是接二連三地找上門,說是由於我當年一個愚蠢的決定,要我面對,要我不要逃避。
但,我直至今日仍然在逃。只因,我不願回到那緊綁著我的框架之中。
在學生時期,我回家永遠都有臨摹不完的罰寫功課。我越是頑強抵抗,學校就越是想將我限縮進方框。面對整疊如山高的作業紙,我只能無奈低著頭一筆一劃去罰寫,一筆一劃去描摹國字橫豎撇捺的順序與結構。
直到筆劃終於順暢了,寫法總算流利了,我就換張作業紙,繼續書寫上頭更複雜更糾纏的方塊字。當我歷經無數的作業紙,再耗去僅有的童年時光,我被動換得了文字的內化,建立了未來屈從社會的一切基礎。
但後來,我發現那一個又一個由筆劃建構成的單字,以其特有意涵形成了許許多多的文字框架,接著,逐漸堆累在我人生道路上。
字疊成句,句組成段,段再成章,最後,所搭建起的是數也數不清的道德與價值。嚴格說來,又是另個範圍更廣且更加穩固的巨大框架。
但,那本該用以穩固人內在核心的框架,卻使我深受其苦,誤認那是一種源自於社會的囚禁。如今,我總算能理解,那些以為的被害,那些以為的限制,全都是因為我不瞭解自己。就像此刻的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用沉默去回應其實是關心我的方媽媽。
我失落地環顧著如今空盪無物的寂寥房間。在我將本就不多的雜物清走之後,還留著一舊一新的兩背包與茶几上那尚存些許青芒香味的空玻璃罐。
我看著那與我共度過去所有逃亡時光的戰友,心中浮出無限感慨。
過去,我天真地相信有天會去到一個安穩的未來,住進一個再也無須告別的居所。到時候,我會請人設法將作為戰友的背包裱起框,然後一樣懸掛在牆上。我以為,這樣以後每當我陷入了低落萎靡,我就能讓那象徵著無數豐碩戰績的背包所振作。
我墊起腳,將略有重量的戰友給卸下。
在穿衣鏡前,我凝視著我們向來一同征戰的身影,內心感到極度哀傷。因為,我們將在這天分道揚鑣。
在我所生所長的這個年代,來自海峽對岸的威脅從來都不曾少過。雖然兩岸局勢偶有危及,卻未曾有過真正的戰爭。於是,這座島國的人民,他們所能理解的戰火,是那種從遙遠的世界彼端,那些有著陌生難讀名稱的小國,經過天頂無數衛星,最後選在國內新聞冷門時段,所放送出的衝突影像。
生靈塗炭,烽火連天,對島國人而言就真的只是描寫戰爭何其殘酷的語彙。就連曾為軍校生的我,也沒能將以往課堂所學給牢記。什麼戰術推演又或什麼軍演系統,不過都是學校課程的一小部分,真正在沙場上會如何運用,我全都無從想像。
但,世界絕非是人所能掌控,也絕非是誰說了就算。
那些貌似有著前因後果的事件,人們到頭來卻總是釐也釐不清。它無視於人所仰賴的思維邏輯,擅長出其不意,擅長在尋常的時刻喚來劇烈的衝擊。
曾經,在一個颱風夜後的島國天明,空襲警報於五點零分整乍然響起。
而當時即將畢業的我,仍在學校宿舍所提供的綠色薄被中綣曲,不斷貪求著溫暖,因而睡眼張闔不定。然而,一個念頭如雷般襲擊而來。我讓那念頭所嚇醒,慌慌張張坐起身,想到往後日子可能的不安與動盪,想到自己即將命喪於沙場,因而滿心焦慮慌張起來。
於是,我做了個倉卒決定。
我要逃走。只要命還在,去哪都好。
然而,這個決定卻為我的生命帶來了重大轉折。以為的自由,卻換得了流離失所。命運像是位嚴厲的導師,毫無預警地前來,再絲毫不留情面地揉擰了我。我如願逃離了框架,卻讓我幼時所建構所有人格習性,還有所有的關係模式,在一瞬間全都失去意義。
唯有我身後的背包未曾改變,一路陪著我至今朝。
我將它卸下,身體呈高跪姿態,在膝蓋上作為訣別最後一次整理起它。我用上相較於平常雙倍的時間去整理。時間拖得越久,我就越為不捨。有時,我禁不住疲憊,抬起了頭,會在不設防中驚見鏡中有張陌生臉孔。
那是張久困於泥沼的臉,倦意依然死纏,眼神、眼眶、嘴角全都無一倖免,就算為了躲避追捕,經過了人為加工,也難抵時間無情地摧殘。
當初,大概就是我這張失意的面容,才喚起方媽媽心底更為激昂的母愛。因為,從搬來的那天起,她積極展開她過於嘮叨的關懷與問候,連同日常生活所吃所喝所用,全都滿溢著情感毫不吝惜地交付於我。我就像是檔股票讓她長期所看好般,日復一日放入成本,漲幅曲線也日益升高。
終於,在前些日子的午後,夏末將亡的日陽藉著芒果青的酸甜,為我們之間的關係迎來了潰盤前的最高點。
「碰!」
這時,遠方禮炮乍響,將我喚回了現實。它以規律有序的頻率去穩穩地堆疊,於是成了種狀似明亮的昭告或提醒
「……警報響囉,卡僅咧!驚你袂赴。……」
我看向鏡中人,看著那無論整形與否終究是我自己的臉,如今,總算能肆意笑起。因為,在方媽媽聲聲催喚中,我這才終能理解,對她,我永遠袂赴,永遠攏係伊袂轉來欸彼背骨囡仔……
來到一樓,緩緩闔上的電梯門發出異響,在尚未密合前停下,留有約末一手掌寬的空隙。終於,電梯還是壞了。我回頭看了眼,猜想這或許將成為某種預兆。
我穿越社區中庭,上午明亮的燦陽穿越建築天井篩在淺白磁磚地板上。磁磚邊角由於常年缺乏照護,到處可見碎裂或缺塊的情形。此時,社區空無一人,環境異常靜謐,稍早引發我頭疼的那些聲音不在了,只剩從某戶家中飄盪過來的廣播對話聲,在我停下腳步,抬頭想多看幾眼我生命裡最後的陽光時,改播歌曲,一縷清幽的女子歌聲就這樣與灑落的陽光交織,輕盈墜落,朝我迎面而來。
有那樣安詳的戰爭嗎?也許有。
我想像眼前的中庭較像是末日後的世界。那些人與人間的喧囂與衝突,無論解決或未解決,都踏上了死之旅程,寂然等待喧囂再來的那個世界。
忽然,充足的日光被天收了去。一陣風捲來黑雲,伴隨著什麼即將開展的信號。有群人吶喊著口號,匆忙跑過社區前的馬路。我趕到門口,只來得及捕捉隊伍末端轉過街角的殘影,還有那抑揚頓挫的呼喊正憑藉風四處迴盪。我轉頭與這充滿回憶的公寓社區道別,然後調整新背包的肩揹帶,再拉平上衣褶皺,前往我生命旅途的終站。
「嘿!你。站住!」
有個極具威嚴的聲音從我背後的不遠處傳來,緊接是一連串急促的哨音。我那被慣性逃亡不斷鞭策,訓練而成的動作機制,即刻催逼著我,隨之帶來一陣強大的能量灌進身體。於是,我盡其所能地跑了起來。
當我如往常般有技巧地左拐右彎,留心周遭環境預先評估是否將遭遇阻礙,以非常人的思考邏輯去選擇路線及藏身處,再製造假象蒙騙後方追兵。當我活用這些訣竅去穿越巷弄,我忽然嘲笑起自己。果然,天性或習慣什麼的,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改變的事。因為,不論是稍早面對方媽媽,還是現在遭遇可能的威脅,我還是做了相同選擇。
曾經,我以為逃避作為天性,無論何事,只要我想要,必定能逃脫。我如此深切地相信,相信我所逃避的總總,在我成功逃離之後,就會放棄追逐不再緊追不放。說起來,如果兩人的敵意能在彼此諒解的情形下被消弭,肯定都會是個偉大的時刻。屆時,我和追逐我的將走近彼此,互相點頭致意再握手言和,從此各自安然地度過餘生。
然而,這如此矛盾的說詞,是我為了逃避自己而胡謅的鬼話。因為要能捨棄敵對意識,需要先能溝通然後才會理解。而我,竟下意識地先選擇脫逃。
然而,這次追在我身後的哨音意外難纏。看似不打算放棄的追兵,彷彿有著絕佳的體力。它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後,維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我拐過無數街角,奔馳過眾多小巷,終於作為天敵的疲憊感襲捲而來。儘管我再不情願,也只能臣服於力竭。但,在我停下腳步後,才發現哨音早已離去。我彎下腰大口喘著氣,順勢在顛倒的視野中確認起後頭情形。
沒有人,沒有哨音,也沒有任何可能帶來威脅的人、事與物。只有路邊人孔蓋上的一個大型袋狀物。我靠近查看,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具死屍……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