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新生南路往北走,老遠就看見那懸掛在市民高架橋下的三個黑影。身邊陸續傳出行人的驚呼,恐懼正不停地在他們心中滋長。我轉進超商,在廁間換上我事先備好的服裝,別上工作人員的胸牌,再將一捆繩索用黑色印有承包商名稱的帆布袋裝起。
完成一切準備動作後,我深吸口氣再大口吐出,從洗手台上方的鏡子中,研究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隨著呼吸誇張變形的過程。我重複這個循環數次,直到感覺內心有了平靜。最後,我朝著鏡中給了一抹微笑。因為,我終於等到了,等到不需要再離開的真正終點。
在政府所舉辦的這場緬懷活動裡頭,有個重現戰時著名場景的次要活動。基於某種心領神會的默契,我挑了那年最莫名也最廣為人知的戰時場景,來作為終點的舞台。也就是往後歷史所稱的:懸吊三人組。
當年,宛若重生的我在戰時實施宵禁的夜裡,靠著天生的敏捷與軍校習得的潛行技能,到處遊走穿梭,享受著不被限制的自由空氣。那個時候,多數島民都丟失了睡眠。每當我藏身於陰暗角落,調整著呼吸且稍作休息時,我都會看見無法入眠的人們,在陽台或是窗邊,一個個張著嘴巴向闃黑的夜空發出呢喃。最後,一戶又一戶的低語,會聚集成無聲的巨大共鳴傳至天際。
因為,在這是否能見到明日陽光都說不準的戰亂時期,他們所祈禱著的、所盼望著的或是所渴望著的,說來全都導往相同的寄託方向,也就是他們各自心裡的神。
於是乎,在戰況看似激烈的某天清晨,受共體感召所喚來的,並非神,而是出現在市民大道高架橋橋下,隨著風輕微擺動在半空,起初被視為惡魔的懸吊者三人。
他們各自戴著面具,底下的面容毫無特徵且平凡,穿著平價常見的衣物,沒留下任何可供辨識身分的物件。然而,三個人的口袋都塞有對折的紙條,全都寫著相同的四字內容:「以死明志」。
懸吊者不僅震撼整個島國,更透過媒體傳播引起全球熱烈討論。就在我還眷戀著遠離體制與規則的自由時光,感嘆過往怎能如此狹隘的同時,無聲的懸吊者挑起國際間的連鎖政治效應。緊接著,和平就翩然降臨。戰爭結束地莫名,我自此的流離失所也來地莫名。
我偽裝成活動方派來的維修人員,走上暫時封閉的汽車閘道,穿越滿滿人群,好不容易才看到用來掛上繩索,作為支柱的路燈桿座。為了避免危險,活動方將桿座鄰近的空間,用黃底黑字的封鎖線隔開,禁止民眾隨意闖入。
我走向負責現場管理的警衛。我告訴他,由於其中一位懸吊者的繩索疑似有鬆脫的情形,主辦方請我來更換,避免人偶砸落傷及下方人車。同時,我大方地將帆布袋開啟任他隨意查看。他看來似乎抱持著些許懷疑,最後仍然放行並且請我多注意安全。我點頭示意,從口袋掏出菸盒遞出。警衛靦腆拒絕,卻還是取了一根,說他去遙遠的另一頭看看情況。我目送他,接著以尋常的心情走向其中一支燈桿。
我將帆布袋在地面放好,戴起手套,抓住套在燈桿上的繩索,將懸掛著的人偶緩緩拉起。突然升起的人偶引起了橋下觀看民眾的注意,偶有呼喊聲傳來。我像是訓練有素的旗手,維持著拉升的速度,讓人偶安穩地上升,直到我碰觸到它為止。
我費力將人偶搬起,翻過高架橋旁的欄杆,然後平放在道路上。懸吊者場景雖然駭人驚悚,但重現原景所用的人偶,有著不可思議的粗糙與草率。我拿出預先備好的繩索,裝模作樣測試起繩子的牢固程度,接著,迅速在燈桿底座上綁了個扎實的結。
我看向設置在商場大樓牆面的巨大電子鐘,距離下午五點整還有三十秒。我認真測試著那即將套上我頸部的套環,並且想像等會兒在重力的拉扯下,讓我瞬間窒息的瞬間,究竟有多麼瞬間。
我突然希望能有位懸吊者從死亡甦醒,來到我面前,掀起他的面具,真誠地告訴我當初他們究竟想傳達些什麼。
也許,我會反問他,在口袋放入紙條,寫上那麼少的四個字,若是這人生僅有一次的遺言,終究被誤會了,那該怎麼辦……這個世界是那樣地愛耍詐術,愛呼嚨人,但我們卻還是那樣的自以為是……
這時,報時鐘響響起。時間來到了五點整。
我在腦海裡迅速重溫了那被裝在玻璃罐中的芒果青滋味,想起母親獨到的製作工法,想起當初她打開暗紅色鐵門朝我遞出食糧時,那一瞬即逝,欲言又止的驚訝神情。
她說,她會找回我的。
是吧?
我攀上圍欄半坐其上,看到前方商場大樓的牆面玻璃映照著我的身影。在我猛張胸口,深吸了口氣,準備套上繩圈時,我聽到後方傳來呼喊聲。那聽來像是……像是對著我喊。但,真會是她嗎?我回過頭的瞬間,右臉就吃了一巴掌。我來不及反應。手上繩索沒抓好掉了下去。
天要黑了。我感覺到一陣略帶寒意的強風從遠方高山上吹來,繩索也就因此劇烈擺盪了起來。
然後,就著再次傳出的報時鐘響,懸吊者一一醒來。它們用力蹬著腳,像是要替我敲響喪鐘。它們竭盡力氣,好讓鐘聲能伴著強風傳遍整座島國,傳入每個人的內心,然後觸及最深層也最幽微的那道褶皺。
因為,它們知道,只有死過之人才懂得忍痛去掀開。也唯有如此,過往那些腐爛膿瘡才能清出,傷口才能真正地療癒,一切的一切才會真正地好起來……
噹--噹--
噹--噹--
天就黑了。
然後,又亮了。新的,也就來了。
【完】